山风骤起,吹起步练师青衣衣角,她的声音嘶哑低沉,说:“多年来你只交文臣,不问武事。陵卫队原是徐氏家将,一衆武夫,竟不惜荼毒剑锋,暗害至尊。你口口声声称要文治,却是要以戕害中宫,弑杀君父为代价。”
凤目不见一丝温度,孙登语意森凉,与风声交织一处。
“至尊密诏之後,儿竟不知,东吴还有什麽中宫。”
他微一擡手,从怀中掏出一雪白物件,丢至步练师脚下。
“至尊曾与儿说,为帝君者,需要断情。必要时刻,便是亲族血亲,也要割舍。儿身为储君,不敢忘记至尊对儿的教诲。”
芙蓉剑穗洁净无瑕,春光之下泛出纯白微光。步练师怔怔望着剑穗,却听孙登冷冷地说:“从兄离京那日,儿遣人来向二夫人所言之事,二夫人切莫忘了。从兄远赴东海,生死未卜。只要夫人信守承诺,儿自会保从兄平安归来。”
他微一侧目,望向昏迷不醒的孙权,说:“至尊龙体欠安,不宜再为朝中琐事伤身。夫人走後,儿会让至尊在山间长住,颐养天年。”
山风忽然大了起来,吹乱苑外溪流上的波纹。
步练师唇角微动,衔起一缕冷笑,说:“那日你遣人来说子继出海一事,今日又亲自入陵,逼我就死。你费尽心思,便是要以武仁皇後昔日所受之辱,强行加于我与子继之身。只有亲眼见我死了,子继与你一样失去至亲,你才肯罢休……是不是?”
凤目微动,人却未语。
半晌,孙登负手移步,望着苑外成片梅林,说:“‘有凤来仪,鸣于高岗。文章瑞世,其道大光。’当年先後生辰,儿献此诗与先後。二夫人蓄意曲解儿的本意,篡改诗文,嫁祸先後,致使先後蒙冤而逝。今日至尊入陵祭祖,儿便将这假诗文送与二夫人。儿与至尊,何人覆天,何人盖世,全看夫人如何抉择。”
风过山野,原是无痕。步练师眸底一片澄澈,被风一吹,竟也泛起层层波澜。
“我若死了,至尊身中之毒,便能解吗?”
孙登目色微寒,说:“杀人偿命。儿心中的偿命之人,从来不是至尊。”
步练师幽幽擡目,与他四目相对,说:“至尊是你生父。我死之後,你绝不可动他分毫。”
山风肆虐,送来崖下江水波涛之声。孙登静静望着步练师,眸底森然由明转灭,忽而冷冽一笑。
“儿并非生性凉薄之人。对至尊,对从兄,是不得已而为的割舍。”
“若无夫人……孙氏亲族,皆会平安。”
***
步练师立于梅树之下,感受着耳畔吹过的和煦暖风,化为一道道炙热的炎火,灼伤她,燃尽她。
不远处,孙权气息已低得快听不见。
“阿师……”
“别走……”
走?
她还能去哪儿……
身前,是追兵。
身後,是断崖。
是绝路。
生死一瞬间,她于模糊的泪眼之中,似是望见许多往事。
孙权跃江救她,迎她入府……
孙权轻信潘淑,疑她谋逆……
这麽多年,孙权救过她,也伤过她。
她,亦为孙绍,伤了他无数次。
他与她,本是二世夫妻。
可在这一刻,他与她,却只剩下绝路。
“至尊一生殚精竭虑,称王称帝,便是要吴地世族臣服于他,臣服孙氏。不想到头来功亏一篑,竟是败在一个女子手上。”
血腥之味溢散开来,孙登背影渐渐远去。梅苑只留帝後二人。焦躁,不安,一并涌上步练师的心头。
她觉得自己陷入一片迷宫,没有出口,也没有尽头。
“仲谋……”
枯败梅树之下,步练师低声唤他。
孙权眉头一蹙,蓦然转醒,望向她的目光之中,忽而现出一缕亮光。
“阿师……你唤朕什麽……”
似从她的眸中领悟了什麽,孙权释然一笑,说:“二十年了……这还是你第一次……这般唤我……”
他望着光秃秃的梅树枝丫,虎目中已遍布荒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