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那五十来岁的恨不能踹他一脚,那十来岁的稍哼一声,一脚踩上他的豆糕盒子,身一轻,已离了屋内。
“……施主你的手还没包!”
看他呆呆站了半晌,後蹲地捡起豆糕,也似从前,也似对那死鸦一般将它埋到了门外,他心中嗤一声。
低眼看了指间,不过是枝头划了指甲盖般一道伤口,也值得大惊小怪,更嗤一声。
心道:他实在连智识也未开,依旧无知至极,我拿他来试岂不孩子气。今年杀他也还太早。
如此年年来,不是在禅房,便是在藏经阁与经堂。不是在念经,便是在听另几个大和尚讲经。
那头老虎不见了——头一回,一年之中他来看了他两回,他却不过发了场烧,反是那老虎死了。他也瞧不出伤心,时常还朝它说话,好似它死了活着都没分别。
除和大和尚们待一起,多数时辰他都独来独往。
当他和那大和尚同处,十来岁的他至多待一盏茶功夫也就走了,馀下时候他才愿留片刻。
他再不曾下去见他,因他实在聒噪,看他来来回回干些蠢事也就够了。他总还是不明白裴晚,也总还是杀不了那疯子,但一年之中唯独此时,他似乎会忘了他们。
每年临走他都想:还没到时候。
大概那孩子十四岁那年,他是夜里来的。
因大雪下个不停,原本是不打算来的。来了发现他屋内无光,十来岁的他心道:往常这时他该回来了,果真不该来,今年大概也……
忽又听见一阵鸦鸣,仿佛一声等等,红墙外一道素影闪过。
咯吱,咯吱。
素影低着头踩着雪,一步一步进了拱门,呼出一口白气。
“啪嗒”。
他又被吓了一跳,低下头,很快从雪中翻出个死鸦,“好端端的,怎麽又掉下来了?”
往头顶一看。
群鸦四散的嘎嘎声中,那五十来岁的老魂简直要翻个白眼,十来岁的却一个无声冷笑,又是“啪啪”数声,十馀只乌鸦纷纷坠落。
黑鸦几乎把他围在原地,他满世界找着,“是谁啊?”
只有一阵雪风吹过,他忽然一个哆嗦,仿佛给激得冷了。
又蹲下。身,把死鸦一只只翻来看,确已死透,又拎到树边,刨开雪堆埋在一处,低头念道,“别再来啦。”
那五十岁的看白雪点点,落到他小小一个发上肩上,不知怎麽难受得很,只想下去把人卷卷带走。更恨这十来岁的身子实在不像话,头一回厌恶人家跟他一天生辰,今日人家不过让他等了这麽片刻,又要这样吓唬他。
那十来岁的却冷眼看着,等见着他做完这一切,才像是冷得厉害,抱着胳膊匆匆钻入房内,十来岁的已先他一步,把瓦揭了一片。
烛光微燃,他身上雪水融化,很快就湿了一片。
不知他怎麽像一夜抽高,已有少年影子了。
当他关了门,开始脱衣裳时,他们俩——十六岁的和五十岁的——都吃了一惊。
当那片单薄白净的肩胛骨一露出来,後者立马想凑近,前者却不知怎麽一瞬盖上了瓦,鼻子里哼地一声,转身就走。
五十岁的简直想破口大骂:这小子什麽没见过,怎麽还突然烫起脸来了?你不想瞧,也不管我想不想!
但不过两步他又傻眼——那小子又回来了。五十岁的一个惊愕变作不屑,又好笑:果真这才是他,什麽正人君子,什麽非礼勿视,只要想瞧就瞧好啦!
一个身子,两种心思,就这般斜倚在屋顶,支肘看人家脱衣裳。
周身都看遍了,到末了五十岁的还没看够,十六岁的又哼地一声,心道:他连身骨都没长齐,今年杀他果真也还太早,多半是要等他十六岁了。
五十岁的又想骂他,刚看完人家就想着杀人,还是不是人!
然未出口,一眨眼,底下景致又变。
真是一年一个样了。
好似不比从前,一年见一次便要认不出了。
虽不过是长高了,也依旧是单薄的身子骨,忽看他换了件艳丽的红衣,纤长地走在雪中,便成了一抹将惹尘凡的鬼影。
他步履轻轻,等人散尽步出经堂,吩咐那小沙弥先走,自己从一条小路穿过。
咯吱,咯吱。
又是那细雪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