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东风忽地回头,目光却不像在看他,“流云算麽?”
季千里随之回首,只见白马儿流云不知何时出现在他身後,正亲热地拿鼻子嗅他头发。
“流云!”
多日不见,季千里倒真有些想它,“我还以为你像云一样飘走了。”
身後大树看去已有百年根基,树根粗壮,非三五人不能合抱过来,想来流云方才便是藏在背後。
它走出来,也还如那夜一般温驯,不断磨蹭他,季千里坐在地上摸不便利,它便跪下四蹄,大狗般匍匐在他脚边,更把脑袋垂在他腿上,似是极享受他的抚摸。
越东风睨它一眼,“流云,明日便去给人家看院如何?”
流云懒洋洋瞥他一眼。
季千里摸了片刻,忽地想到一事,手顿在半空,“……阿笙说,你会踢人?”
身边一声轻笑,“季公子这才想起来,不嫌太晚?”
季千里不解他意,但见流云睁开眼看着他,目光不见半分暴戾,反而有些委屈似的凑过头,像在问他:你怎麽不摸了?忙又抚上它的耳朵。
又问越东风,“越公子既没客人,怎麽备了两只酒杯?”
“谁说在下没客?”
季千里左顾右盼,确未见着别人,又听他道,“不过在下的客不在此间,在天上。”
他擡头——星月已满天;哪有人影?
“亦在杯中。”
他又垂下眼。
月光下的白玉杯光洁无比,样式极简而显得极雅;握着它的手指也丝毫不输它,亦随主人一般,洁白,修长,骨节分明。
但他望了片刻,只见玉杯虽美,里头半杯水酒亦散发出清冽香气,却连“客人”的半个影子也没瞧着,他又擡眼望着越东风。
越东风却不多话,只示意他再瞧;季千里又探身过去。
那酒水看来格外澄澈,但杯身只那般大,自不可能藏人,甚而连只飞虫也不曾有。他看不出名堂来。
待要问他,忽地一阵清风掠过耳畔,吹动发丝,只见杯中酒水被拂起一阵涟漪,随这涟漪一起,那里头竟倏地闪出一片皎洁月影。
季千里呆了呆,又擡起头看了看天。
复又垂首,只觉此时这递过来的杯中月,竟比天上月还要缥缈清冷几分。
恰好这时,又一片花瓣从头顶飘下,轻柔降落杯内,将那月影遮住,在酒面荡开一片细小波纹。那花浮在水面轻薄得几近透明,几乎像是杯中波纹开出,更不知寻常花瓣美上多少。
“酒杯虽小,却能住两位客人,”头顶声音也似杯中清酒,“季公子,这客人难道不值得喝一杯?”
季千里怔怔点头,“值得。”
他眼见越东风将那酒杯收回,重又放在地上,“只可惜,季公子不能饮酒。”
季千里仍望着那杯盛了花和月的酒,闻言又望了一眼身畔之人,心中微动,“越公子,酒……是什麽滋味?”
越东风不曾回头,只莞尔道,“季公子想尝?”
他摇头,“越公子大概尝过许多,不如由你告知我。”
“酒的滋味,季公子若非亲口尝过,只怕说了也难以想象。倒是醉酒滋味,在下以为,颇像季公子修佛一事,到末了,什麽都会忘个干净,只觉六根清净,四大皆空。”
他的声音轻而淡,却似带着某种奇异的蛊惑,勾得季千里忍不住再望一眼杯中。喉间莫名干燥,“那……可真是可惜。”
越东风笑,“无妨。季公子虽不能饮酒,季公子的故事却可以下酒。”
许是月色白花丶清酒春风格外让人忘情,季千里坐这片刻,其实早将宝夫人等抛之脑後,便是越东风此时再提,他也想了好一会儿才理出思绪。
他又不由生出了今夜的第二次惋惜:方才那屋子太黑,宝夫人也实在可怕,而从那里逃出来的自己更让他有些脸红……这一个胆小鬼逃脱的故事,根本比不上此间春风明月,更比不上酒杯中的月影白花,似乎并不该拿来给这人下酒。
他并不会讲故事,无法三言两语地精炼,更不会诸多美化,只一板一眼地将夜里宝夫人如何敲他房门,如何双手缠绕,如何投入怀中,自己又如何仓皇逃脱,如何跑了半夜的事道来。他讲时始终看着越东风,见他忽地微微皱眉,忽然又勾起唇角,却并不打断他。
他皱眉时,季千里心道,这故事果真无趣,他笑时,他又忍不住想,他笑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