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并非没防备,想那寺里不会成日敲个不停,特地避开了晨钟暮鼓,午时出发,又备下许多棉花以防意外。丫鬟备了马车跟,也没撵。
到得阶下,果真未闻钟声,是个好兆头。
一擡眼,却见那石阶绵绵,起码有个千级,雄心壮志也撑不住腿软,他去问扫地小沙弥,“活佛埋这上边儿?”
那小沙弥一帚帚扫着,点头说阿弥陀佛。
他倚老卖老,“我老人家腿不好,能不能擡轿上去?”
小沙弥扫帚一顿,又继续扫着,摇头,说阿弥陀佛。
“那把你们明镜和尚找出来见见。”
小沙弥又摇头,望着他不太高兴,说阿弥陀佛。
他心里一咯噔,“怎麽,他也死了?”
小沙弥扫帚狠狠一竖,怒道,“明镜师父正当壮年,怎会死了?施主休得妄语!阿弥陀佛。”
他一笑,不得不认命往上爬。
为分散注意,一路见着小沙弥都要调笑几句,惹得人家个个怒目。
且喜风平浪静,且爬且歇,且说且笑,小半个时辰过去,总算成了下多上少。
他没想好要做什麽。
他是不大喜欢那些阿弥陀佛丶善哉善哉,但总这般也不是法子。
他一个肉体凡胎,能经得起多少折磨?
他就想去看看这勾人魂魄的菩萨鬼,问问人家,究竟他只是那梦里不老的呢,还是原来也有个凡胎?究竟是和他有仇呢,还是也有点儿别的什麽?
究竟他是给别人都托了梦呢,还是就他一个?
究竟完了要如何做,他也不曾思出个所以然,因他累得气喘吁吁,这时还看见了殿中现了金身。
只一点儿,是个头颅尖,也不远了。
他作了最後一停,算计着自己果真是老了,这路这一生必也只爬这一回。气息一匀,这就腰背一挺,预备一鼓作气。
却在这时,忽然寺中“当——”地一声,他腿一折,腰一弯,立时就跪倒在地。
那声突如其来,接连数声,伴随数千梵语传出殿外,当那时满山齐鸣,哪还有馀力去塞棉花,他直如发癫痫一般,又是捂耳,又是抱头,好似那不是钟声,而是什麽地狱野鬼血召,瞬间要他老命!
石阶实在窄小,他这麽一动一歪,很快又骨碌碌滚了下去。
只听得侍女尖叫老爷丶沙弥惊叫施主,心道这菩萨果真还是和他有仇,究竟是不年轻了,这一摔恐怕不是折胳膊折腿,而是要死了。
那也比这般疼的好。他闭上了眼。
而後他一睁眼,自己却还小着呢。
那至少也快四十年前了。
屋顶的雪和四十年後没有分别。
他却没进屋里睡觉喝酒,也没听姑娘唱曲儿,竟伏在人家屋顶听人念经。
只瞥一眼,便大念荒谬,那下头不是什麽美人儿,只是跪着一小团影子。
看不清人家样子,可听这声音——这回不必旧识来鄙视,他自己也感无耻,那声听来还有童音——是个如假包换的小孩子。
那梦亦宛临其境,他一下和十来岁的他心神相通:他啰里八嗦地要念到什麽时候?那十来岁的还道:我竟听得睡着了。
那经书索然无味,不知他怎麽能念个不停,十来岁丶五十来岁的他齐齐重哼一声,翻身躺倒。
“咦,你哼了一声?”底下忽然问道。
屋内何曾有人?他登时戒备起来,重望进去。
没有回应,那孩子已又念起了经。
他却看见一条花斑纹大虫——好大一只老虎伏在那孩子身边!
先只注意看他,压根儿没瞧他身边,这老虎跟他一比,就像块大花斑山。
五十岁的他立刻想去救人——他是不记得见过这孩子,但许是养过儿子的缘故,他看不得孩子被老虎吃了。十来岁的他却又冷哼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