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千里自有眼,见日久人愈多,又见自家桌上饭菜渐有减免,岂会猜不到缘由。家人尚且都能食饱食肉,那些可怜人却只要一碗米粥,这倒都无妨,只再诵经祈福时忽觉无用:衆生病则菩萨病,如今衆生病了,菩萨可曾瞧见?此念一起,那一句句“佛祖心肠最是冷硬”等等又蓦然闯进脑中,又不由想到了这人。
他第一个想到了上师,想他老人家智慧卓绝,定能告知他这是怎麽回事,可因未得命令,也不敢擅自回去;他又只好盼着小世子来——他必是明白的。
不想连让人送了两次信,竟都被退回。
问过爹爹一回,季铭光蓦地盯住他,反问他有什麽事,倒把他唬一跳,不敢再问。
恍惚过了数日,猛地一日,忽见桌上金佛蒙尘,他大吃一惊,忙将那匣子收了起来,再不敢多作思想。
时至七月,连日浓云滃翳堆满天,无风,京里又连续几月未见雨水,每日只如被蒸在锅炉中。这日申时过,暑气渐消,季平沙季无尘三两口用了晚饭,急着出门,“大姐二哥,快些用饭。”
季千里应了。
季月明淡淡道,“我可不随你们去。”
“温大哥又不陪你,你待在家里做什麽?”
季月明瞪了瞪眼,“你温大哥公务繁忙,哪比你成日里疯闹?”
季老三做了个鬼脸。
季夫人“嗯?”了一声,“又要去哪儿?”
季平沙道,“娘,您忘了?今儿七月七,西市有热闹瞧,城隍庙还有庙会,二哥还从未见过呢。”
季夫人眉头一拧,“拉你二哥凑什麽热闹?那里头鱼龙混杂,保不齐又碰上那王子祯那号人物。”
季无尘道,“娘,您忘啦?王子祯早死啦!连他爹也得罪了小世子,被皇上杀啦!”
季千里一愣。
季老爷瞪眼道,“尘儿!你听谁胡言!”
“咦,难道不是,孩儿昨儿听见温大哥和阿姐说的呀,万寿节皇上本不想杀……”
“……”季月明柳眉竖起,“季无尘,你干什麽又偷听我跟你温大哥说话!”
季无尘狡黠一笑,“嘿嘿,我还听到阿姐你怪温大哥不陪你……”
“季无尘!”季月明忍不住叫道,“娘,您看他!!”
季夫人头大道,“尘儿!”
季无尘吐了吐舌头,季千里问,“无尘,王子祯的爹爹怎麽得罪了小世子,又怎麽被杀了?”
“小孩儿家家的胡说。”季老爷朝老幺瞪了一眼,“千里啊,你吃饱了?”
季千里点头,“爹这些日可曾见到小世子麽?孩儿许久不曾听到他消息了。”
“这个……世子不比咱们,自有要事要忙。”季铭光也似有点儿发愁,“夫人,依我看,让千里出去走走也好,我有事要跟你说。”
他向来乐天达观,今日一改常态,言语间还瞥了季千里一眼,季夫人心里当即一警钟,“何事?”
季铭光却道,“千里,吃好了便去罢,多派些人手跟着。明儿有身子,莫去了。”
季夫人还要开口,正巧那季平沙见二哥放下碗筷,拉着他的手夺门而走,忙跟到院儿里,冲护院道,“你们几个还不赶紧跟上。”
“是。”
眼见人影消失,季老爷才道,“夫人,你且随我来。”
夫妇俩朝屋中去,只听季夫人急道,“什麽事这麽神神秘秘,季铭光,你可莫吓我。”
“是千里的事,”季老爷将夫人领进侧厅,声音渐弱,“你先莫急,是皇上他老人家听人说……”
季千里随弟妹出了大堂,走出几步,忽道,“平沙,我忘了东西。”
“我跑得快,我去拿!”
“你不知道的,我自己来。”
季千里回屋将匣子翻出,本想捧走,似有点儿招摇,便又找人要了个荷包。那荷包塞得饱胀胀的,却还塞不到一半,也只好罢了,悬在腰间出了门。
一进一出,兄妹二人也忘了要说王子祯家事,季平沙问,“二哥,你带荷包做什麽?”
他笑道,“以备不时之需。”
他往年不在此时下山,并不知这乞巧节是什麽节日,只想若是节日,不定会遇到越东风,若是遇着他,理应将银子还他——似有点儿成心事了,早还了,也免去近来日思夜想的苦恼。
夜幕渐四合,京城长街华灯初上,虽有人食饮不饱,节日依旧闹热。
风波河畔杨柳依依,去路宝马香车络绎,金钗玉冠招摇,平沙无尘衣着华丽,沿途顾盼神飞,宛如一对金童玉女,好不惹人侧目,两人中间走着一身素白的季千里,乍一看去,这肤色冷白的少年冷清得近乎寡淡,但被这两个出色的少年儿女伴随左右,非但不显失色,细细看去,眉眼间更有一股未惹尘埃的干净,仿佛只需离他稍近些,便能闻着他一身檀香味儿。
忽地,有人认出人来,瞪直了眼,又扯身侧之人去看,身侧之人复又拉扯旁人,彼此耳语交谈,都不敢信;有人要往这边来问,教人一把拦住,打趣道,“远远敬畏也就是了。这日子若近了佛家,只怕反而不好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