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老衲说过,先前别处都已探过,但那处先时漆黑丶隐闻女声,老衲便一掠而过。郑老施主之武功非同小可,老衲始终落後些许,待赶去时烛火燃起,才看清是个华贵院落,和别处一般挂着雪白灯笼。那是郑小施主死後,郑家的凄惨景象了。不知怎麽那里门窗似都封着,一片瓦透出的气似比外间还冷,老衲一打开,刚好就对着床,他二人却就并排而坐。那位女施主分明未受迫,仿佛依靠在郑老施主怀里,好声好气地问,‘有人来了麽,狼为什麽叫啦?’郑老施主道,‘狼饿了,要吃点儿东西。你今日也没怎麽吃东西,我让人给你拿点儿。’那女施主道,‘不了。我在这里吃不下。’郑老施主道,‘你莫同我使气,我不过是出去片刻,今晚留在这里陪你。’那女施主似受委屈,问道,‘你在这里做什麽?我不要你在这里,你把东西……’郑老施主忽然将她紧搂住,说道,‘你在这世上无依无靠,我在这世上也无依无靠,我当然要在这里陪着你。’不知他是否受了风寒,言语间有些咳嗽,那女施主稍一停顿,又柔声细语,叫他注意身子,仿佛方才只是闹气……老衲听得一阵,知是红尘之事,不敢干涉,这才离去。”
越东风瞥他一眼,忽然叹了一声。
季千里问,“怎麽了?”
“我听这些无聊得很,还不如快走呢。”
季千里听那些打来打去的也不甚有趣味,但因他们屡屡提起“魔头”,又极为上心,看空流话未说尽,拉着他手,“还是再听会儿吧。”
那空流不作停顿,“次日,老衲便到郑府谢罪。那郑家白日也是荒败了许多,声息都少了,厅堂也还在修缮,老衲心知是空明和郑老施主交手之故了。一些郑家弟子见老衲果真面色不虞,似只等老衲一开口要人,便要吵上一架,亏得郑老施主让他们先退下。
“他一身丧服,脸微苍白,比起从前已有几分病容,原本他还淡淡,但一闻得老衲夜探,登时恼怒非常,直问何人如此歹毒丶要陷害于他?老衲想了一晚,此事想来也真是仇家陷害,不定他能识得字迹,自也给他瞧了。他亦毫无头绪。冷笑两声,道早先府中失窃,昨夜还当来了同党,却原来是少林不见人,只为一粒珍珠便疑到他头上,可他爱子尸骨未寒,倒不知该算谁头上?他听弟子说人善被人欺,还教人忍耐,可世人看郑家没了後,一个个都想骑到他头上!老衲本是理亏,怎能不罪过?一味听受。”
衆僧想郑雍和终究还是有些不平,但丧子之仇,他若轻描淡写才古怪,如此又是空流所言人之常情,遂都无奈点头。
“然郑老施主还是自持身份之人,见老衲如此,终究言语不好太过,隐忍着道,他实不欢迎少林之人,空明他没心帮老衲去找,老衲若还怀疑,也不必再暗访,这便把屋里通通翻上一遍,还他一个清白。老衲岂敢?连忙把昨夜几个弟子所言道来。他听见弟子私下说什麽恼不恼丶动了杀意,一度极为惊愕,前夜那几个弟子也是脸色惨白。听得那五指紧握之论,郑老先生又不禁叹息,仍着人将当日当值的管家丶丫头丶小厮丶那大弟子都叫来,当着老衲的面,一一说清空明丶悟色如何进门,如何言语,如何又收到长虚道长书信,如何动手,最後饭也没吃便把人赶走。
“那大户人家下人又口齿清晰,所言滴水不漏,连有叫花子——便是丐帮施主来打听过,都有人记得,那动手之事老衲则早已听得详细,叫那大弟子不必说了,他也讪讪,殷勤着说道,郑师弟出事,师父伤心至极,一时难抑,他给老衲赔不是,请老衲不要在他老人家面前频提师弟,让他伤心。老衲如何还会提?至此已知,空明悟色的确是离去了便再未回来,郑老施主多日闭门谢客,门都未出。至于珍珠之事,他们也都是满头雾水。郑老施主此举有情有义,光明磊落,老衲更惭愧万分,连声致歉。
“郑老施主先冷眼听着,後见老衲做小伏低,叹道,少林与郑家之事一码归一码,若有旁人胡说空明贪他郑家财物,他会帮忙澄清。老衲受了人家挑拨,他亦不会让人宣扬,让此嫌隙波及武林同道,成为一盘散沙。老衲前夜已佩服他大义,当时却还後怕:若我二人中一个稍不谨慎,说小只我两家结仇,说大少林声誉受损,此後更……那送信施主用心未免太过歹毒,万幸未曾酿成大错。”
他苦笑道,“老衲愈加後怕,发誓若不找出这背後之人,再不踏入郑家一步。郑老施主见老衲如此,也动真情,说他当日心中也对少林及武林同道埋怨至深,多亏有人不计前嫌,方才豁然开朗,解开误会。他让老衲将书信等等全都说来,共同参谋,我二人既已说透,那怀有珍珠的空明怕是被人易容假扮,刻意嫁祸,也就很快猜出。”
衆僧听到此间,都道,说小两家各都以为有理,轻则暗生嫌隙,不相往来,重则大打出手,或死或伤。说大,郑家因一个郑世允受人非议,少林又何尝没有?
此事不论轻重,传将出去,少林高僧贪珍珠已然难听至极,不及时振臂一呼除魔,又擅疑同道,必失信于武林……不定还有人重提少林与灵童一般,好与魔头为伍。
人言可畏,无怪空流谨慎至此,也多亏郑雍和以大局为重,那背後之人却其心可诛,心中均道,这是个恶贼施主。
他们又情不自禁望向同一人,又有人想,师父虽说他不是这样的人,可这事儿若成,少林和武林不和,来日出了什麽事,果真只对他一人有利;他猜得未免也太准;他的字固然写了,纸上那字平平无奇,却随便拉个人也能写……
季千里察觉到了这目光,既怪他们骑墙摇摆,又想自遇他们丶江凤吟等人後,光一张嘴已不管用,这麽小小一粒珍珠,便能牵扯出这麽多事,微微叹了口气。
便想让越东风逃了罢了。
他却道,“你早点儿要走要逃也都罢了。偏偏叹了口气,那是受了委屈,那可不好。”
“不是委屈,”季千里道,“还好郑老先生光明磊落,才没落了人家的奸计,不过这样一来,这事竟也是冲我们来。”
“後一句说得对,前一句麽……”越东风笑了笑,“我看这人却虚僞至极啊。”
衆僧心头正谢郑雍和,听他话语难听,便想出头,空流问,“越小施主和郑老施主打过交道?”
“一个糟老头子,在下跟他打什麽交道。都是你老和尚亲口说的。”
慧觉道,“休要污蔑我师父!”
越东风挑了挑眉。
“一边珍珠刻字丶白笼挂屋,一边搂着个姑娘柔情蜜意丶嘘寒问暖,这人到底是假重情丶真虚僞,还是脑子不正常?”
他刚一说完,季千里便点头,“咦,小照,你说得也有道理!他既然挂念他夫人,怎麽又紧搂着那位姑娘?”
他朝他笑,“老和尚没搂过人,还不如小师父有见识。嗯,老和尚,在下倒是好奇,那位姑娘是什麽天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