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刚跟季千里说了句话,他却连脸也不曾转过来,只望着亭外西斜的金乌,露出一个被金光描过的轮廓。季千里眯了眯眼,“你是……”
那人转过脸,阿笙甜甜喊了一声,“恩公!”
啊,这人……
这人长得可真……
阿笙拉着季千里的手,“千里,方才就是这位恩公救了我们!千里,你怎麽啦?”
季千里怔怔望着那人,“这位公子,我……我是不是在哪儿见过你?”
早在季家大小姐嫁人之前,除却举止不像女儿家,另有一事曾令季夫人倍感头疼:以貌取人。
季月明从小便喜欢长得好看的人,无论男女,只要那一张脸长得好看,任那人如何任性讨厌,也好似只使他与衆不同;可若是脸长得不称她心意,任那人如何上进勤奋,季大姑娘也懒得看上一眼。
挑夫君嫁人一事也如此,季夫人只觉胡闹——她当初执意嫁给季铭光,不知被多少人说是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但季铭光为人敦厚老实,待她十年如一日,她是再满意不过的。
照季夫人看,挑夫君照着自家相公这般性子来,姑娘家虽不至于荣华富贵,却可保一生幸福安稳,奈何做娘的苦口婆心,女儿却只道:娘,您当真要孩儿学千里,连个美丑也辨不出?
季夫人不准她说二弟坏话,千里什麽都好,怎会辨不出美丑呢?季月明冷笑,您拿这张醉儿姑娘的画像给他,问她和那麻子李哪个长得好看,您看他如何答?季夫人大门不出,并不知那醉儿姑娘是什麽人物,只依言行之,而後大受打击,好长一段时间未就此事唠叨大姑娘。
……看官莫笑,季千里不辨美丑,倒真非说笑。前文已说,从他出生便是如此,任那木桩丶爹爹丶花儿丶秦醉儿丶麻子李丶驼子张……谁人在他眼中,那皮囊都没甚区别,他只以为此人此物生来如此,随它长成什麽样,恐怕也是好的。
因此而今一见这人,他倒也未想过他那五官相貌是否为女娲娘娘最精心捏造出,更未想过要去挑一点儿毛病,而只觉得,这人给人一种说不出的舒服之感。
这人看相貌还不到弱冠之龄,但他那一双漫不经心的眉眼中,竟有一种俯仰百世丶浑不在意的悠闲和洒脱,只像风,像云,像雾,好似此人看遍世间却不恋俗世,俗世便也难牵绊他;好似他这一刻近在眼前,下一刻便要远去天边;好似当真在哪里见过似的。
“千里?”
季千里回过神,见阿笙望着自己,怪道,“你在哪里见过恩公?你不是在寺中修行麽?恩公,难道你也去拜过菩萨?”
那人不答,只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也许活佛轮回中见过在下,也未可知。”
季千里“啊”了一声,又问阿笙,“你怎知我在护国寺?”
“哼,方才你们在那大船上不都说了?”阿笙撅着小嘴,“难怪你说佛祖要怪你,你还说我们是朋友,我俩相识一月有馀,你竟还瞒我!”
季千里尴尬道,“我并非有意瞒你。只你不曾问过,当日上师又说下山只为修行,让我莫……”
阿笙噗嗤笑出声。
“你真傻!你比我大这麽多,怎麽跟个孩子一样?谁都能欺负你!”
她自己尚且是个孩子,却像个小大人一样教训起季千里来,季千里倒也真被她训得脸颊一红,“阿笙,我们是朋友,你不该这麽说我……”
“好哇!说是朋友,我问你,你分明不会游水,为何要跳船救人?”阿笙叉起腰,“那些人都是坏蛋,你又为何还要跟他们好言好语?难道他们落到水里,你也要这般舍命去救他们?”
季千里又很尴尬,“那也是应该的。”
阿笙不断摇头,老气横秋地叹道,“你这呆子,你真就该待在山上。你若跟爷爷一道四处跑船,早被人害死了一万遍。”
季千里听她提起爷爷,忙道,“对了,爷爷呢?”
四顾不见老人身影,又见阿笙神情忽然黯然,颤声道,“难道……”
阿笙摇头,“他还活着……只是伤得很重,被恩公的朋友带去治伤了。”
季千里松一口气。
又冲方才那恩公道,“多谢公子。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公子今日救了三条性命,必功德无量……”
那人又淡淡一笑。
“在下不过顺手,比不上活佛真慈悲心。不过……”他笑意更深,“若当真想救人,只怕活佛还要学会游水。”
此人总不过说了三句话,虽是嘴角含笑,话音平和,但不知为何,季千里感到他言语中对自己似乎极为厌恶。
他自幼受上师教导,从来灵台清明,不受物羁,因此方才一见他便有些亲近之意,却不知是哪里惹到了他。
满腹狐疑,也只好应了一声。
又听阿笙道,“这倒是,不会游水你还救什麽人?对了恩公,不知你叫什麽名字?又是哪里人氏?师从哪个门派哪位师父?你身手这麽……”
“怎麽?”
“你救了我们,阿笙想为你供一盏长明灯,往後有千里为你诵经祈福,必佑你一世平安。”
“在下越东风,金陵人氏,无所师。”
“至于长明灯……”那人说到此,似不经意看了季千里一眼,“在下不信神佛,供了长明灯,佛祖也不会护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