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先生这座才刚刚拥有宗字头名号的落魄山,好像站在此山之巅的大修士们,有些……拥挤啊。
真武山。
原本阳光普照的天地晦暗不明,如被层层云雾罩住山头。
山外,一尊青衫背剑的巍峨法相,凌空蹈虚,往山走来。
行至真武山的山门牌坊外边,剑仙身高已经与常人无异。
如一尊神灵夜游人间,缩地山河,万法不拘,光阴无限。
山中有一位中年容貌的祖师爷,走出主殿,亲自下山待客。
时隔多年的一场重逢,好像就是昨天的事情,历历在目。
双方见面如摊开一幅笔墨未干的画卷。
这个好像相貌、气质没有半点变化的中年男人,就连装束都一如当年,身后背剑,腰间悬符。
他正是当年将马苦玄带出骊珠洞天的那位兵家修士,马苦玄名义上的传道人,暗中的护道人,双方有师徒名分。恍如置身于一幅光阴画卷走马图,携手故地重游,男人环顾四周,微笑道:“栩栩如生,真假难辨。一个当年想要活命都不容易的草鞋少年,有了如此好手段,如
今已经问礼正阳山的陈剑仙,就可以多说几句了。”
没有半点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迹象,反而主动揭开当年那场对话的“楔子”,都不用陈平安开口提醒他了。
画卷当中,地点是小镇外的神仙坟。男人与少年说了一番他的道理。“你没有讨价还价的资格,答应就点头,不答应就继续沉默便是。如果觉得不公平,不甘心,再如果你还能侥幸从老猿手底下逃生,那么以后离开小镇,可以去真
武山找我,讨要你以为的公道。”
少年脸上没有任何愤满神色,眼神明亮,只是回了一句,“如果有机会,我会的。”
作为局外人的那个“马苦玄”,那会儿明显也想说点什么,结果就被男人用一句话顶过去,“死人更没资格跟活人撂狠话。”
陈平安此刻更多视线,是在宁姚身上,还有那个手持短刀的泥腿子少年自己,怎么看怎么与宁姚是天作之合。缓缓收回视线,陈平安让画卷人物都暂时退场,双手笼袖,散布在这座尚未被大骊王朝改为祠庙的神仙坟,微笑道:“前辈当年这番言语,凭直觉,听得出来,对
我没有任何恶意。不过说实话,我一开始并不理解这个道理,在之后的一趟趟远游路上,我就反复思考,嚼着嚼着,就嚼出好些余味来。”男人走在一旁,开诚布公道:“至多就是对你没有什么敌意。可要说有何善意,倒也谈不上。当年只是怕你年纪小,尤其是有心仪女子在旁边看着,容易一个热血上头,冲动用事,在真正成长起来之前,就误了前程,在这边栽了跟头,导致你我结怨更深。真武山的某位祖师,在自家地盘刁难一个晚辈,这种事情,传出去
也不好听。”
他确实很早就看出了陈平安有拳意上身。陈平安自顾自说道:“前辈是修心修力两成的兵家高人,故而身处山中看山外,以上五境的神仙,看待凡俗陈平安,同样没有任何恶意。除非是置身战场,才会对谁有敌意。我跟马苦玄过招的神仙坟,不是前辈的战场,故而毫无杀机,更无半点杀心。我甚至毫不犹豫,如果不是我赢了马苦玄,而是马苦玄胜过我,他再想
对我痛下杀手,前辈都会一样拦着。”男人点点头,“会拦着你杀他,也会拦着他杀你。对马苦玄有所偏心,是山门身份使然,同时不至于对他太过偏袒,是我个人性格导致,不允许我行手段下作之事
。”
说到这里,男人神色古怪起来,“气势汹汹而来,旧事重提,难不成并非兴师问罪,总不会是来这边与我道谢的吧?”
陈平安依旧是自说自话,“但是不知道前辈有没有意识到一点,桓澍依旧怀揣着一种无形恶意而不自知。”
第一次被陈平安直呼其名,男人收敛笑意,“愿闻其详,为我解惑。”
不识天地真面目,只缘身在红尘中。
看架势,陈剑仙是要先礼后兵?!
桓澍却发现陈平安只是笑着与自己对视,暗示自己,既然谜底在自身,解铃者便是自己?陈平安却是心思急转,桓澍在真武山的辈分不低,据说是当代山主岳顶的师弟,但是除去桓澍在真武山的那份履历,桓澍的根脚来历,却是一团迷雾,就连大骊谍报都没有任何记载,只有简明扼要的一句批注,此人来自中土兵家祖庭。由于自己有个好师兄的缘故,再加上再次见过了兵家初祖,真武山又有个余时务……何止是神游万里,再加上陈平安选择以“遗忘”关键词汇、人事来囚禁神性,经常是瞧见了、听见了什么作为开启门扉某把钥匙的关键词汇,才会临时记起些什么,所以此刻所想,就有了岁除宫吴霜降,再一路延伸出去,犹有被吴霜降收拾过一次的皑皑洲韦赦……这些如钓起一连串“鱼获”的心念,和枝蔓繁芜,大火燎原
……是完全不由自主的,陈平安也只能想到就算,而且必须重新一一自斩念头。桓澍恍然道:“是了。原来如此。人之言语恶意,确实可分三种。第一种,比如市井坊间的恶语相向,最为浅显。第二种是更为含蓄的,根本不用在言语内容、文字措辞上着力,而是一种阶层对低一等、低数等阶层的俯瞰和轻视,陈山主先前评价,还是说得客气了,我这真武山兵家修士,与泥瓶巷陈平安说那番话,便在此境,最后一种,确实隐蔽,难以自觉!因为已经是来自……桓澍所处片面世界,对陈平安所处片面世界的那种无形恶意。双方至此境地,相信已经无需言语,
不用谁开口说话,便有天壤之别,善恶自明。”
来自言语者,来自说话之人的所处阶层,来自整个世界。
男人不停喃喃自语,陷入一种们心自问的玄妙境地,“道在吾哉?道在汝哉?大道在无垢青天中,在泥泞黄土间……”
不知不觉,等到桓澍回过神,陈平安已经撤掉了阵法,两人站在山门口。
陈平安等到桓澍从那境界中脱身而出,就要转身离去。
陈平安连那马苦玄和马兰花都分得清楚,怎么可能分不清楚他跟马苦玄,或是马苦玄跟真武山和传道人桓澍。何况马苦玄在下山之前,也主动脱离了真武山谱牒,就马苦玄这种一贯喜欢拉屎不擦屁股的别扭人,都愿意如此反常行事,由此可见,马苦玄对这座宗门,对他
的师父桓澍,其实都是有感情的。
桓澍问道:“陈山主的道理,已经说完了?这是要走?”
“不然?当年桓澍也没多聊,就那么几句话,总计八十四个字。”
陈平安反问道:“我如今境界比你高,拳头比你硬,就稍微多说几个字,让你不得不耐心听我讲完这总计两百六十四个字。”
退一万步说,不作此想作别想,有心不依不饶翻旧账,真要跟你讨要什么公道,如今的真武山桓澍,给得了陈平安?
既然如此,叙旧过了,那就心满乘兴而来,乘兴意足而归。
不曾想桓澍说道:“不着急走。山主等你登山做客,不是一天两天了。”
陈平安似笑非笑,“不会是想要来一场关门打狗吧?”
桓澍哑然失笑,摇摇头,也不卖关子,解释道:“我那山主师侄,想要跟陈山主谈一件铜臭俗事。”
这下轮到陈平安倍感意外了,你桓澍的辈分这么高?
可别是某位真身神像有资格在那中土兵家祖庭东西陪祀两庑吃香火的人物?
难怪当初去骊珠洞天取走三教一家中兵家信物的,是此人,而非真武山或是风雪庙的现任山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