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丶师尊只是暂时走开了,”夜柳慌忙用自己能发出的最温柔的声音,蹲下来哄劝,“他马上回来——我马上叫他回来!”
可躺着的人似乎没有听见,其实他也并没有什麽破坏性的举动,只是夜柳注意到,那双青白瘦长的手指,紧紧抓住了床单。
神魂的状态,与脱离身体时最後的状态有关,也与其心情的波动丶心理状况有关。
那双手一用力,受伤的指甲便有些翻卷起来,渗出一滴一滴鲜红的血,将素白的手指染红一大片。
可人依旧很安静,像是不敢发出任何声音。
夜柳一把抓住神魂的手腕,下面错乱微弱的脉搏让她心急如焚,她想回头去喊师尊,却实在不敢稍离片刻,想放一只灵符用于传讯,却都不敢再在燕拂衣面前使出什麽灵力波动。
他看上去马上就要碎了,怕是稍有一点风吹草动,都会把好不容易弥合一点的裂缝再都震开。
“仙上,仙上别怕,还记得我吗,是柳叶儿啊。”
夜柳自己心里也酸痛得厉害,她还小的时候,就总见师尊与剑仙在一起。
那时她们虽名义上是师尊的徒弟,可剑仙教给他们的,一点都不比不着调的师尊少。
剑仙面冷,可也意外地比师尊更细心,甚至都会注意到她与六师妹闹了别扭,给她带一串人间的糖葫芦,又给六师妹收一只花里胡哨的小猫。
小孩子总是崇尚武力,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她们几个都觉得,剑仙比师尊厉害多了。
可剑仙自始至终,都只收过一个徒弟,给那孩子赐名紫微。紫微比她们都小,性情内向,沉默寡言,整日只知道埋头练剑。
剑仙去後没多少年——五十年前她们才终于知道,那个接掌了昆仑的沉默师弟,是被他的大弟子李安世暗害了。
师尊与剑仙,紫微与李安世,包括燕然师侄……那复杂的千馀年的筹谋,其中诸事曲折,夜柳一想就头疼,根本想不明白,只有小师弟似乎是明白的,却又从不肯与他们解释。
夜柳眼中含泪,忍不住去抓那双看起来实在冰冷又惨烈的手。
她毫不费力地抓住燕拂衣的手,却惊惧地发现,自己好像又做错了事。
原本还勉强算安静的神魂,突然之间剧烈颤抖起来。
他一点都没有反抗,夜柳抓住他的手,刚才还紧攥着床单的手指便一个惊跳,忙不叠松开力气,指骨仿佛是断了一般,软软垂在她掌心里,瑟缩着微弯。
“我不丶不是……”
夜柳手足无措,她都好想不管不顾地大哭起来。
事情怎麽会变成这个样子,剑仙……怎麽会变成这个样子!
她再不敢贸然干什麽事——比如用催眠的灵力让燕拂衣再睡过去,天知道那又会引发什麽让他承受不住的反应。
他看上去那麽绝望,就好像早已料到会被抛下,却还心存着一点侥幸,都不敢出言恳求。但不会哭的孩子就是会被毫不留情地抢走手里的糖,于是真的两手空空,什麽都没有留下。
夜柳语无伦次地保证,师尊只是不得不暂时离开,不是要抛下他,不是不要他,在师尊不在的这段时间里,也有自己在保护他。
可是没有用,虚弱的神魂好像根本听不见她的声音,连眼底被好不容易养出的一点光,都在很慢很慢地暗淡下去。
在光芒几乎马上就要熄灭的时候,燕拂衣突然间剧烈地挣扎起来。
他好像终于攒够了力气,终于拼尽全力地挣脱了什麽深渊泥沼的束缚,再一次不顾一切地试图拯救自己。
他要去找那个人。
他要去问问,是不是真的在骗他,是不是真的留不住。
不会的,他不相信。
夜柳完全没有预料,更没想到一个虚弱到快要碎掉的神魂,还能爆发出那麽强大的力量。
本该连坐都做不起来的魂魄突然间冲起来,一下子挣脱她的手,跌跌撞撞地下了地,向发出微微光亮的窗边闯去。
砰的一声巨响,他撞在本该用来保护他的屏障上,被重重弹开——那阵法向内时本来不会有什麽攻击力,只是把人很温和地弹开,可燕拂衣冲得那麽用力,只是反震的力道,便够他周身神光又更消散了一点。
燕拂衣撞在墙上,又翻滚着倒下,可依然勉力擡起头,手指依然用力抠着地面,试图向有光的方向爬。
他的光就在前面,他要追上去看看。
夜柳发出一声惊叫,也跳起来想要阻拦,可她伸出手臂,神魂竟还能使出身法避过,他明明连站都站不稳,却仍残留着些许战斗本能。
“师尊……师尊!”
夜柳大声喊起来,她都快忘了自己也是个大乘境界的尊者,一时间仿佛又回到荏弱无力的童年,会眼睁睁看着最重要的亲人在眼前消散,可她还没修炼出手脚,被扎根在泥土里,除了无力随风摇摆的柳枝,连动都动不了一步。
一声房门破碎的重响,李浮誉夺门而入。
“拂衣!我回来了,我回来了……我在这里!”
真正手脚健全丶无伤无病的金仙竟也踉跄起来,李浮誉几乎是摔倒在匍匐着蜷起身体的燕拂衣身边,一把将他捞在怀里,後悔得几乎要吐血。
“我没有走,没有消失,你看,你看看我。”
李浮誉不敢用力,他捞着燕拂衣软绵绵的脖颈,从後颈处开始抚摸他的背,试图让那惊惧的魂魄安静下来,让他看见自己的脸。
深黑色的瞳孔像一块黑玉,终于在雾蒙蒙的视野中,稍微转了转。
“别……走。”
嘶哑的声音终于很吃力地破出喉咙,燕拂衣定定地看着他,浓郁的雾凝聚成水,闪动着熠熠光泽。
燕拂衣努力吐出那句话:“别丶别离开我。”
他不知从哪段尘封的记忆中徒劳地翻找,翻出一点似是而非的丶让自己都心虚的佐证:“……你答应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