延宕川中,不弃山的道士们继续在封印前巡逻,偶尔有些视线暼过来,李清鹤莫名觉得,他们看向自己的目光,简直像在看一堆垃圾。
他感到晕眩,和一阵想要呕吐的恶心。
这里其实不仅有李清鹤一个人。
多日前的大战,让太多参战者都失去了重要的人,很多人想要进去封印去寻找故人遗物。
还有投机者借着名头,想从看守封印的破绽中溜进去,意在掠夺无主的仙器灵宝。
李清鹤若不发疯,其实在里面一点都不起眼。
他看见太多张在悲痛之下癫狂的丶麻木的脸,所有激烈的情绪在这小小的一方天地中被很浓厚地凝聚起来,有人在哭嚎,远远的,听起来像什麽野兽的嗥叫。
他们之中的很多人——李清鹤过目不忘,再这几日的大战中,有过许多的一面之缘。
他看见过几个好友结伴同行,在死亡面前,有人挺身而出,护住所有人,却也有人慌不择路,将被对自己的朋友推向锐利的刀锋。
他看见过在战场上两股战战的胆小鬼,却竟是最终活下来的那个,假惺惺地安慰失去战友的同伴,甚至还说上几句风凉话。
他还看见过那麽一对兄弟,当兄长的以血肉之躯护住昏迷的弟弟——那弟弟竟真的活下来了,如今呆呆地跌坐在封印前,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那些身影,似乎与他记忆中辩不分明的影子们重合了。
李清鹤突然又感到恐惧,强烈的恐惧感让他头晕目眩,干呕了几下,却什麽都没有吐出来。
……记忆深处不知从哪里开始下一场大雨,这不对,昆仑千年冰封,何时有过雨。
可雨丝是那麽清晰,李清鹤甚至感觉冰凉的雨点砸在脸上,他的视野被黑暗和水模糊成一片,什麽都看不清楚,身前似乎有人护着他,身上传来浅淡的清气。
李清鹤不顾一切地用力抱住那个随时可能消失的身影,就像溺水之人抱住一根浮木。
好像是燕拂衣。
护在他身前的人,是燕拂衣。
燕拂衣腰上受了伤,被他这样用力地箍着,有粘稠的血混合着雨水渗出来,可他忍下闷哼,只是坚定地与对面的人对峙。
那是谁?
李清鹤的头疼得要炸开了,他嘶吼一声,用力抱住自己的脑袋。
他听见燕拂衣清冷的丶颤抖的声音。
“他什麽都没看见,”记忆里的燕拂衣说,“……他也是你的孩子。”
什麽……什麽意思?他在跟谁说话!为什麽他的声音里,竟好像有一丝恳求?
燕拂衣护在前面——他好像永远担任着这样的角色,直到被碾碎最後一根骨头之前,都不会让背後的人受伤。
“我……我可以代替他,”那个少年的声音在雨里变得清晰,“是我——就当是我,我愿意。”
你愿意什麽!
谁准许……谁准许你又强撑着去允诺什麽东西……你丶你究竟为了保护我,付出了什麽?
李清鹤拼命地想要抓住那一丝即将飘散的思绪,再也顾不上体面,都没注意到自己何时翻滚在一地泥水里。
少年燕拂衣也在他面前,跪在泥水里。
李清鹤想扶住他,想在他最为恐惧的那一刻到来之前,拽住燕拂衣,跑到没有人认识他们的天涯尽头去,可他如此荏弱,这麽多年过後,似乎仍然只是那个只会躲在哥哥身後痛苦的孩童。
在他的指尖终于要碰到幻觉中的白衣身影时,那道影子,蓦然在他面前化作了流砂。
银色的,细碎的,冰冷的,像是被彻底打破的月亮。
“不……不要……!”
李清鹤慌张地挥舞着手臂,拼命去捞,那大雨突然间淋了他满头满身,因为一直勉力撑在头上的那把伞,终于被他自己撕破了。
李清鹤拼命想把自己缩回防御之下……燕拂衣怎麽可能突然消失呢?他明明该一直站在那里,一直在他身边的。
他不再为当年的事情报复燕拂衣了,这还不行吗?他愿意压抑住自己最恶毒最隐秘的心思,学着去做一个兄长那样的人……他以後也会对燕拂衣好,像兄长对他一样好。
他甚至可以替燕拂衣去把那些杂碎都杀掉……那个萧风,还有万妖谷那条蛇,他会和燕庭霜都撕破脸……不丶不够,他要让燕拂衣看见他弟弟是个什麽东西,这样相比起来,他的罪孽是不是就会轻那麽一点点。
可不可以不要离开——不要留下他一个人。
不要——让他想起来!
可洪流一般的记忆不论怎样努力抵御,也呼啸着冲破了封印的堤坝,席卷而来。
那个方才由燕拂衣对峙着的狰狞黑影,在流散的银砂微弱的光下,被照亮了一角。
李清鹤看见他的父亲,在昆仑大雨中面带他都无法想象的恶意,指尖升起灵音法尊最有名的幻术——象征记忆封印的光。
“那麽,”李安世如恶魔一般低语,“你既自愿,便由你来。”
“是你撕破了仙魔结界,让天魔趁虚而入,害死了本座最得意的儿子。”
“你该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