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第一章
——第一章
元旦佳节,香积大学的礼堂内正在举办庆典。李政谈坐在台下第一排的位置,左边是学校的党委书记,右边是副校长和教导主任一衆人,一个胖乎乎的老师小跑过来,操着口四川方言朝他们道:“各位领导,咱这就开始撒?冯书记李校长要切发言不嘛?”
衆人望向那个戴着眼镜丶模样文质彬彬的男人,只见李政谈和冯书记低语了几句,文雅一笑:“发言就算了,早开始早结束,孩子们还等着放寒假呢。”
听到这话,後排的学生立刻鼓掌欢呼,负责调度的老师也奔波忙碌起来,指挥着晚会的开始。
年年都是这个流程,诗朗诵丶合唱丶跳舞,连乐器表演的曲子都是最常见的那几首,梦中的婚礼丶致爱丽丝,中规中矩的。不过今年的钢琴表演也算是别出心裁,不知是哪个指导老师编排的,选了两个长相出挑的学生四手联弹。
一男一女,身着礼服,赏心悦目。
女生挽着男生的胳膊朝观衆鞠躬,坐在琴凳前,而那个男孩子面对着满场的人群似乎有些紧张,他偏着头,在场内茫然地巡视,直到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爸爸正成熟可靠地朝他微笑,李焕终于不再害怕了,朝着李政谈,微微勾起唇角。
“李校长,焕焕真是优秀啊,不光长得俊俏,还满身才艺的,让我们可怎麽办哦。”教务处长恭维着李政谈,不无夸张地来了这麽一句,男人摆了摆手,嘴上很谦逊地说他过奖了,可脸上又是明显的愉悦神色,可见被奉承得十分熨帖,深邃的眼睛眸光熠熠的,始终盯着聚光灯下灵动的少年。
一曲结束,他便借故移到了礼堂的後台。
“爸!”李焕扑进他的怀里,清脆地唤了一嗓子,他擡起脸问,“我刚刚弹得是不是不好?”
李政谈揉揉他的头发,温声道:“好啊,特别好。”
“可是我有一个音弹错了,我把升fa弹成了fa。”李焕沮丧地说,“爸爸,我是不是特别笨,这麽简单的曲子都弹错,明明在家里都练的好好的……”
“焕焕。”李政谈抱紧儿子的肩膀,“别这麽否定自己,只是一个小失误而已,你要是不说,别人根本都听不出来呢,在爸爸眼里,你就是最好的。”
“真的吗?”
“真的。”李政谈温柔地笑了。他长得文气,一张高级知识分子的脸,戴着副金丝眼镜,更是文绉绉的,整个人瘦削挺拔,收拾得又清爽,衣服架子似的,不像寻常的校领导,大腹便便满肚流油,让人看着就腻歪。
李焕虽还有些郁闷,最终也只是垂了头,跟爸爸一起回家。
还没到家门口,聂兰就出来迎了,她手里掐着一把大葱,瞧见父子俩高兴地招呼:“回来啦?表演的怎麽样?楼上张阿姨给了我一捆葱,焕焕,等会妈给你包猪肉大葱饺子吃呀?”
“还行,谢谢妈妈。”他乖巧地说。
“好孩子,跟妈妈还客套。”聂兰作势在他额头敲了一下,李焕傻傻地,朝爸爸做个鬼脸,李政谈失笑,随手替儿子揉脑袋,又问聂兰:“今天又加班了?”
“是啊,银行要对账嘛,忙的要死。”她撇嘴抱怨,“下个礼拜也还得加呢,对了,焕焕这就放寒假了吧?要不让他去姥姥姥爷那呆几天?”
李焕还没反应,李政谈忽然斩钉截铁地道:“不行。”
聂兰愣了下,“怎麽不行?他也好几年没去了,他姥姥还说想他呢。”
“太远,你和我都有工作没法送,不安全。”
“这有什麽,他舅舅正好要回沈阳,我叫他把焕焕带上不就行了?”
“那也不行。”李政谈说。他头也不擡,慢条斯理地翻着手中的红楼梦。
聂兰的表情有点难看,李政谈笑的时候眉目蕴满柔情,可不笑时,神色却十足冷屹,连语气也是不容置喙的。
她放软了态度,趁着李焕去卫生间的功夫,“政谈,我知道你在担心什麽,也知道这麽多年你一直都在後怕,可焕焕已经十八岁了,他已经成年了,是个大学生,不可能永远都活在爸爸妈妈的羽翼下,难道你要一辈子都这样保护着他吗?”
李政谈合上书,偏头道:“为什麽不能呢?”
聂兰彻底愣住,抽水马桶的声音响起,李焕走了出来,再有什麽也不方便说了,聂兰只好咽下满肚子的话,又回到厨房。
香积市的冬天很湿冷,不像北方那麽干燥,而是彻骨的阴,太阳永远躲在黏糊糊的白雾後,衣服烘不干,植物也蔫巴巴的,十几年都未曾改变。
李政谈至今也还记得,他把李焕从警察手里接过来那天,也是下这样的雾,雾里裹着细雪,他的孩子浑身青紫,瑟缩得可怜,见了他连爸爸都不敢认。
那年李焕九岁,被人贩子拐走近三年。
李政谈没有办法原谅自己,无论他找什麽样的借口,都不能改变他是一个不负责任的父亲的事实,如果不是他忙于工作,只顾着向上爬,就不会把孩子交给保姆来管,如果不是他请了个粗心大意的保姆,就不会让李焕在车水马龙的城市里走丢,更不会让他遇见团夥作案的人贩子,把他卖到连方言都听不懂的山寨。
他倾尽李家所有的力量和人脉,在这个监控还没全面铺开的年代,靠着人力,一座大山挨着一座大山地查,把他的孩子寻了回来。屡次犯案的集团已经被判了死刑,然而李焕受的苦难却是无法抹除的,李政谈只能加倍地补偿他,直到他十八岁,考入大学,那些不好的回忆渐渐被淡忘,他依旧是事无巨细地呵护着李焕,从洗澡到吹头,从读书到交友,李焕的一切都在李政谈的掌控之下。
聂兰口中的亲戚他是信不过的,让李焕单独出远门,对李政谈来说更是不可能,他以一种近乎变态的方式保护着他,仿佛连亲生母亲都成了儿子的威胁。
“焕焕,爸爸不许你去外婆家,有没有生气?”
李焕摇摇头,“没有啊,干嘛要生气?你不是为了我好吗?”或许是因为幼时的经历,李焕能毫无障碍地接受父母对自己生活的干预,他不觉得那是干预,而是出于对自己的关心,在他的眼里,爸爸不会害他,替他做任何打算都是出于好意,李焕觉得那样就够了。
他亲昵地环住李政谈的脖子,无意识撒娇,“我自己去又没什麽意思,等你什麽时候休假,我想和你一起去看外婆,好嘛?爸爸?”
带着茉莉香味的气息打在李政谈颈侧,他不可抑制地颤了颤,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来平复凌乱的心脏,他抱紧儿子的後腰,像环抱爱人那样,沉稳地应了声:“好,爸爸答应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