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没有正眼看他,侃然正色道:“君子无德则下怨[2],韦尚书是个性情中人,偶尔发发牢骚罢了。大雍只要有稳定大局之人,就不足为虑。”
哪知司徒钊油滑地笑出了声:“康太师口中这‘稳定大局之人’,莫不是大殿下谢瑾?”
康怀寿喉间闷哼,不屑应答。
不过答案不言而喻。
康怀寿在文澜阁授业传道大半生,他生平最得意的学生,便是谢瑾。
谢瑾虽不姓裴,无法登临帝位,但以他的声望才干足以胜任要职,甚至是摄政辅政,成就一番大业。
如此一来,裴珩这个皇帝再昏庸无能,也碍不了多少事。没人真指望裴珩能当个好皇帝。
“看样子,康太师恐怕还不知情,谢瑾如今是何处境?”司徒钊绵里藏针,笑意不明。
康怀寿白眉挑起,肃声道:“有话便直说吧,你我交手这麽多年,不必虚与委蛇再绕什麽弯子。”
“唉,这事说起来不大光彩,想来应也是大殿下自己难以啓齿,否则怎麽连太後和康太师都被蒙在鼓里。还是皇上昨日无意间与我提及了此事——”
司徒钊卖足了关子,连他的南乡口音都变淡了,面对康怀寿咬字清晰起来:“前天丧仪皇上耽误了些时辰,只因他临时去了趟永安殿。”
康怀寿见他这油滑得意的模样,心中预感不好,冷声道:“皇上那时去永安殿做什麽?”
“皇上亲赐了大殿下一枚鹂鸟钉。”
“你说什麽?鹂……鹂鸟!?”
犹如一道晴天霹雳。
要不是有人及时过来搀扶,康怀寿这把老骨头就得从这台阶摔下去,险些再吐出口老血:“荒唐,简直是荒唐!皇上这是昏了头,他怎敢……怎敢如此行事!”
“敢不敢的,”司徒钊站在台阶高处往下看他,笑着道:“谢瑾他,皆已沦为弄臣。”
……
很快,陵阳殿前就聚集了一帮文臣,多是司谏院与文澜阁的年轻官员,要麽愤慨激昂,要麽以头抢地,把那帮殿前司护卫都快挤得没地儿下脚。
起初他们也只是高声嚷嚷“请皇上收回旨意”“谢瑾无罪”之辞。
可哪知裴珩平日暴戾恣睢,今日却铁了心的避而不见,过了大半天也没派个人出来传话止息。
这帮人便在衆怒之下生出胆子,从嘴里骂出来的话也愈发难以入耳:
“奸人蛊惑,忠良受辱!长此以往,国运危矣啊皇上——”
“皇上为公不修德政,为私又折辱手足兄弟,岂不是让天下人耻笑我大雍君王无智无德!”
“……”
姚贵都有些听不下去了,低声犹豫问:“皇上,要不还是让人出去劝一劝?再这样闹下去,怕是不好收场。”
殿内生起了紫金炭炉,裴珩盘腿坐着烤肉,嗤道:“康怀寿那老头都被气病了,除非朕收回鹂鸟钉,顺便再封谢瑾一个摄政王当当,否则这帮北臣哪听得进什麽劝。何况这出戏是相父亲点的,朕总得遂了他的意,草草收场等于白搭。”
折辱谢瑾,激怒北臣——正是司徒钊和南党所想看到的局面。
裴珩是受人摆布,无法主动破局。
而外头这帮人聚在一起,就如同火药桶,一点就炸。所以任由他们在外头掀翻天,最好的办法就是一个“避”字。
裴珩沉声问了句:“康怀寿如何了?”
姚贵答:“回皇上的话,御医说康太师是一时气急攻心才倒下了,应没什麽大碍,休养一段时日便能好。”
裴珩似是暗松了口气,顿了顿,又问:“谢瑾呢?”
姚贵怔了下,不知他指的是什麽,只好说:“这两日,奴才倒是没听说永安殿有什麽动静。”
裴珩挑眉意外,可心想也是。
谢瑾这人平日装着端着惯了,哪有胆量真将自己和他的龌龊背德事捅出来,只敢打碎牙往肚里咽。
可不知为何,一想起那日失控,他倒也没觉得多少恶心反感,还总是不免回味起谢瑾那幅隐忍清冷,又止不住泛上一阵阵红潮的脸……
炉子内“滋啦滋啦”的声响不断,明火从底下蹿了上来,姚贵唤了好几声“皇上”,裴珩才回过神。
“皇上可当心烫到手,这肉再烤得焦了,还是让奴才们来吧。”
裴珩後知後觉拇指被烫得发疼,他隐而不发,故作无恙说:“也罢。”
他正要起身打算去歇会儿,就听得殿外的骂声忽然停了,取而代之是一阵惊呼,紧接着是推搡和争执声,场面像是有些控制不住。
“外头发生何事了?”裴珩拧眉不安问。
有太监慌忙来报:“皇丶皇上!方才有位大人一激动,不知怎的一头就撞到了殿前的狮子上,当时人多,殿前司也没能拦住,那人见丶见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