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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秋高气爽。
提灯正坐在床头兀自出神,有人推门而入,缓步到他身边。
提灯蹙了蹙眉,并未出声。
自聋瞎之后,他变得很安静,极少说话,即便要说,也不过一日里问一句谢九楼归家的话。
宴光把那枚色泽黯淡的玉扳指放进提灯手心。这是谢九楼临死前所嘱托的,叫他在他剖珠之后,把他在伥鬼墓保存的一株观音血火藏进衣服里,再把扳指取下来,尸体送入天子府,扳指拿回去,拿给提灯。
如今珠子白断雨送去了悬珠墓林,观音火在谢九楼身上,棺材也停进了天子府,只剩扳指这最后一件了。
提灯拿到扳指只辨别了一息,忽抓住宴光仰头道:“谢九?”
才问出口,他又松了手,自顾摇头:“你不是谢九。”
他的指腹在扳指上摩挲着,第二次抬头,小心试探道:“谢九……回来了?”
宴光没有说话。
他注视着提灯在月下撑着床板起身,跌跌撞撞摸索到窗台下那扇琉璃灯,谢九楼曾经用竹子做的灯杆因为染了太多提灯的血而不得不撤下,如今他还是喜欢把灯抱在怀里。
他面朝宴光的方向:“你带我去找谢九。”
宴光凝视他片刻,从袖中拿出一根笛子,面朝天子府的方向低声道:“好。我带你去找九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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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子府大殿摆着一口长棺,棺门大敞,露出棺中人瘦削苍白的面庞。
天子长身凛然立在棺前,手里勾着一盏清酒,似是喝多了些,醉眼朦胧望向棺内,望了很久,站累了,又微微弯腰靠在棺沿接着望。
满殿说不出的森凉,不知他和棺中人,谁身上的死气更重一些。
“阿九,”他看够了,伸手抚摸谢九楼的眼睫,长长叹了口气,“你终究没有为孤,信信杀尽高楼寒。”
他扶着棺木滑落在地,就着仰靠的姿势,睡在棺边。
直到被一阵悠扬的笛声惊醒。
这是谢九楼临走前教他的,驱伥之术。
谢九楼可以教他,也可以教给其他任何人,教给宴光。
天子猛然睁眼,起身转而一望,棺中已是空空荡荡。
他顿感头皮发凉,死死抓着棺沿倏忽抬头——
谢九楼泠泠站在殿外,披着月光,双目空洞无神,而他的脚边,衣摆处,已燃起一簇火苗。
火舌向上延伸,很快从谢九楼脚底一路烧到腰腹,最后谢九楼被火光生生吞没,一动不动。
天子目眦欲裂:“阿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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数月前自西北燃烧起的那场大火很快朝南方奔来。
提灯在这个孤月寒凉的夜晚恢复了五觉。
他先听见极远的地方有尸虫的振翅和挣扎,接着听见数千具伥鬼化骨成灰。迅猛的火势几乎在地下烧出了猎猎风声,火风朔朔,飘飘荡荡,烧毁了无数农舍良田,提灯又听见许多无辜的生命在呼喊奔逃。
接着他听见有人说:“他是该回去了。”
“是我逆风执炬,强留他在人间。”
提灯在这一刹那心如刀绞,他拼命分辨着这个声音的方位,睁大了双眼四处搜寻,可他只看到铺天盖地的火光。
他在火光里看见漆黑的乱葬岗,一条红蛇自灯下探头,咬了谢九楼的指尖一口。
还有天际绚烂的夕阳,夕阳下一个裸露一臂的尼姑的背影,她侧目对谢九楼说了一句什么,随即谢九楼便支撑不住倒地不起。
最后是谢九楼被伥毒感染的身体,那些青黑硬化的脉络像一张可怕的网,铺在谢九楼身上。白断雨像当初给他施针那样剖开谢九楼的脊骨,取走了骨珠。那一定比施针疼一百倍,可是谢九楼连眼睛都没有睁开。
“谢九……”提灯茫然看着似近似远的火光,他的谢九正在火光里一点点消逝。
他不知道火光来自天子城的方向,他抱着灯,手中紧紧握着那枚扳指,一遍一遍地喊,终于又看见,谢九楼站在苍凉的玉石地砖上,从一个琉璃小瓶里引出一丝火苗,点燃了自己。
提灯忽地跑出房门,奔向那场大火。
火里又是一年前那个月明星稀的夜,谢九楼拉着他坐在床边,说:“我给你取个名字。”
“就叫提灯。”
“愿君长顾我,提灯到天明。”
提灯只身赴进火海。
“谢九……”
“你不要怕,我来找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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阳了,这几天更新不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