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莫是在军营过夜的第三天,谢九楼正与手下几个副将秉烛夜谈,府里外门的侍卫竟快马赶来军营,落地便跪在大门外求见谢九楼。
召人进来,那侍卫又三言两语说不清楚,言辞间颇有忌讳,最后只连说:“九爷回去看看吧。小少君……不太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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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九楼冒着风雪疾驰回府,远远的,就见东角门边上,两个高高挂起的大红灯笼底下,提灯坐在门槛台阶处,身边放着那盏八角琉璃灯。兴许是烛火燃了太久,宫灯顶上一层厚厚的积雪,琉璃罩子里,烛光忽明忽灭。
提灯在明暗交接的光晕下,抱着膝盖一动不动,雪落如针,寒风刮得人脸生疼,他却像毫无知觉,两眼无神盯着脚下,嘴唇不断张合,念念有词,像在记着什么。
他的肩头,大雪已积了半指来厚。
谢九楼下马飞奔过去,从侍卫手里接了伞,挡在提灯面前:“这是在做什么?!”
侍卫凑过去,在他耳边小声道:“听春温姑娘说,已坐了一天了。”
“提灯,”谢九楼蹲下去,一把抹去他头顶和肩上积雪,又唤,“提灯!”
提灯愣了愣,呆呆怔了半晌,才慢慢抬头看向谢九楼。
他一张脸已冻得发青,目光在谢九楼脸上逡巡良久,忽醒神似的,低头四处在雪地里摸找。
不一会儿,找着一根树枝。
提灯蓦地拉住谢九楼,用树枝在地上不停写字,因着身体在雪里冻了太久,手腕僵硬,写出的字也歪歪扭扭。
写着写着,提灯开口,牙齿打着颤,断断续续念起地上的字来。
谢九楼听了片刻,才听出提灯这是在背书。嘴里念的,手上写的,全是他前些日子要他学的。
那时提灯懒惰,总想方设法撒泼耍赖地逃学,今日却不知为何着魔一样把这些功课捡了起来。
提灯一面念,一面死死抓着谢九楼的衣袖,边写字,边抬头慌慌地看谢九楼,魔怔一般,一刻也不敢停。
“提灯……提灯!”谢九楼夺走他手中树枝,把他双手握在掌心,“你告诉我怎么了……告诉我怎么了?”
话音刚落,有人来传话,说阿嬷请九爷尽快到园子里去,还额外叮嘱别带提灯。
谢九楼吩咐侍卫在这照看,刚抬脚要进去,又被提灯拉住衣摆,拖着他,不要他进去。
“别怕,”谢九楼解下披风套在提灯身上,“我就出来,你在这儿等我。”
风雪呼啸,进到院里那一刻,谢九楼霎时手脚冰凉。
纷飞玉屑里,端端正正放着一个半人高的铁笼子。
那笼子每根栏杆都是小臂粗细,用的是无镛城特产的混刚铁,坚硬无比。里头两副二十斤重的镣铐,以磁铁为锁,此时已快被大雪淹没。
这样一套器具,因天子之命,无镛城每年要造二十个运往饕餮谷,用来关押蝣人。自谢九楼继任无镛城主起,这东西便不再生产。
笼子里的栏杆上还有干涸的血迹,显然是从饕餮谷运来的——又或者,这就是当初装百十八的那一个。
“扔出去。”谢九楼缓缓侧首,眼底已是一片森寒,对身边跟进来的侍卫吩咐道,“马上扔出去。”
那侍卫迟疑一瞬,骤然跪下:“天子下令,要这笼子……与将军一路同行。”
谢九楼手背青筋暴起,对着笼子伫立少倾,最后转身朝东角门而去。
侍卫只觉身旁刮过一阵热风,谢九楼的声音传来时,雪地已不见人影。
“把这笼子从西角门运去军营,别过东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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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九楼回到门口,琉璃灯已经熄了,提灯还在灯笼下来回踱步,低着头,嘴里一刻不停地背书。
他冲过去把提灯揽进怀里,摸着提灯后脑,生怕提灯听不清,一遍又一遍地说:“不背了……提灯,不背了。我不会把你送回去,你永远也不会回去的。”
怀里背书的声音依旧持续了很久,不知何时雪停了,那声音才慢慢小下去。
谢九楼感觉,后背缓缓攀上一双手,小心翼翼的,轻轻抓住他的衣裳,和埋首在他胸前的提灯一起,寂静在这场隆冬的夜里。
那晚他一夜抱着提灯入睡,再没有说任何一句多余的话。谢九楼只记得,提灯的脚很凉,他在被子里抱了两个时辰才叫提灯的身体有了点暖意。
兴许在来到谢府以前的无数个冬夜,提灯的双脚都是这么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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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近破晓,东方尚未吐白,提灯还窝在谢九楼怀里,突然惊醒。
他出了层热汗,汗水打湿衣裳,紧紧贴在后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