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以为我会相信你们。这是涉政的大事,是要连累风雨楼下水的。我们风雨楼在历来的政斗中从不站队。这事太大了,我真的做不了主。”风瑶的情绪似乎失去控制,哽咽道。
我对风瑶微微笑了笑,用一种娓娓道来的语气对她道:“风小姐,我给你讲一个我最近听到的故事。你应该知道你的父亲杀了前一任武林盟主,当上了新盟主,为你们风家增光添彩。你是不是很好奇他是怎麽做到的?我告诉你。北狄人用盟主之位加十箱金子的代价换取风雨楼的支持,你父亲同意了。作为投名状,他先是要求你提供皇帝行踪以供刺杀,然後又命四个杀手除掉你哥哥。无论是风家一百多年的祖训还是你哥哥的命,在十箱黄金面前,都一文不值。”
“你不会以为这样说我就会信你吧?你们从一开始就是为了朝廷。”风瑶的泪水不断涌出,情绪也慢慢决堤,“之前你们要我的情报是为了保护皇帝,现在你们又想保住京城。你们设了很多局,杀了很多人。你们很聪明,很厉害,很伟大,但是你们凭什麽用我哥哥的命来成就你的伟大?”
我注视风瑶的双眼,温和道:“我们不想用任何人的命成就自己。我们只能在力所能及的范围里去拯救更多自己在乎的人。你想救哥哥,我们想救小岚,我们其实是一类人。”
风瑶仍然坐在我对面,泪水不住地滚落,哭得梨花带雨。我一时之间有些心疼这个孩子,第无数次在心底暗骂这个缺德的计划。
我给她递过一条手帕,静静地坐在她的对面,看着她,一言不发。风瑶接过那条手帕,擦干脸上的泪水。从她的眼神上我可以看出,她几乎卸下心防,这些天里所有的崩溃与痛苦在此时倾泻而出。
“我和你不是一类人。我讨厌你们这些大忠臣,你们虚僞得让人恶心。你们用一句国家大义就可以强迫不相干的人参与你们的游戏。你要保护天下苍生,所以就来害我的哥哥?我哥哥做错了什麽?他凭什麽给天下苍生当牺牲品?”风瑶咬牙切齿,“我们风家不想参与任何人的事情,我们只想平平安安地做好自己的生意,过好自己的日子,我们有错麽?你们为什麽要逼我?”
治平算得真准,这孩子果然这样说。于是我一字不差地照搬治平给我的话术,微微垂下眼去,作出一副看幼稚儿童的同情怜悯眼神,叹气道:“傻孩子,你真的以为自己可以独善其身麽?你真的以为整个国家沦陷以後,你们风雨楼还可以安心地做世外桃源麽?
“难道不可以麽?我们风雨楼已经避世一百多年了,我们不想参与朝堂的恩怨是非,我只求你们远离我们的生活。你若是想当英雄,就自己去守城楼,不要拉别人下水。”风瑶盯着我的眼睛,怒火中烧。
她果然一直被蒙在鼓里。她年纪最小,又长期受到自己父亲的思想灌输,因此很多事情看不明白。她在风雨楼那样一个封闭的环境里娇生惯养,没有经历过战乱,什麽都不懂。
治平说得很对,她从来没见过沙场上血肉横飞的尸骨,对她而言,战争不过是战报里几串冰冷的数字和风雨楼一箱一箱送来的黄金。
我仍然保持平和的语调,缓缓开口道:“我只问你一个问题,你知不知道你二哥的脚是怎麽废的?”
“父亲和我说,他是天生残疾。”风瑶颤抖着声音道。
“这话只怕你自己也不信吧。我告诉你,他是十一年前被北狄将领呼衍途砍断了双脚。如果不是你大哥及时救他,他甚至不会活到今天。北狄人曾经屠杀过很多风雨楼弟子,有记载的就有二十五位。其中一位你可能见过,叫阿清,被北狄人凌迟,尸体悬在南城城楼上。那年你八岁,如果你路过南城大门,应该见过他。我想对你说的是,在这样的世道里,没有人能置身事外,即使是风雨楼也不可以。”我注视她,异常认真道。
风瑶垂下头去,沉默不语。
我知道她心里在矛盾挣扎,于是我继续道:“你现在可以为自己粉饰太平。但是多年以後,等到你们风家彻底沦为北狄人用完即扔的工具,风雨楼全部弟子都变成北狄的奴隶,到那个时候,你还有资格在我们面前说这样的话麽?你是风雨楼未来的掌门,你总得为弟子们考虑考虑。”
风瑶擡起头,冷冷问道:“所以你是想让我在风雨楼和兄长之间做抉择麽?”
我知道,对她而言,她其实很想保住哥哥,也很想答应我们的条件,但是她不想忤逆父亲。如果她真的答应了我们的条件,那她和风掌门的父女情就到头了。
“这不是抉择,因为你兄长自始至终都和风雨楼所有弟子站在同一立场。我们也是如此,天下太平,对所有人都好。如果我们守住了京城,打败了北狄人,那麽风雨楼能保住,你哥哥也能保住。我们只要一个令牌,剩下的我们全都可以帮你。事成之後,天下太平,你也可以和你哥哥一起游历江湖,过上快乐的生活。”
风瑶的双眼慢慢黯淡下去,我知道她在抉择。此时此刻对她而言,鱼和熊掌不能兼得。她父亲和她哥哥自始至终都不是一路人,早晚有一天会走向决裂。而对这个孩子来说,作出这个抉择也是早晚的事。
她那副可怜的样子实在让人心疼,但是我没有办法,我只能逼她。良久,她缓缓问了我一句:“父亲知道二哥腿的事麽?”
“他知道。”
“那他有什麽反应麽?”
“他将你二哥打发到了鹰房,然後阻止任何人为他报仇。”我平静道,暗中观察风瑶的反应。
风瑶慢慢垂下头去,失去光芒的眼睛干枯得连泪都流不出来。她已经没有办法继续欺骗自己了,但她还是嘴硬道:“我不相信,你在骗我。”
我抽出自己的佩剑,交到风瑶手中道:“你是查情报的高手,大可以可以自己去调查。对于你父亲的事,如果我所说有一句虚言,你随时可以回来用这把剑割了我的舌头。”
风瑶没有答话,也没有接我给她那把剑。她瞥了一眼地下室道:“你能让我去见见我哥麽?”
我本想答应她的,但是我顺着地缝向下看,治平一直在向我摇手。于是我只能摇头道:“抱歉,现在还不是时候。”
风瑶点了点头,缓缓站起身来,哽咽道:“你给我一点时间,容我考虑考虑。三天以後,我还会来这里找你。”
风瑶说完这话後,转身离去。我目送她离开这间屋子,心中沉甸甸的。
此时治平从地下室里出来,拍了拍我的肩膀道:“苏大哥,你下去看看那家夥,他哭得快上不来气了。我和他在一块四年了,从没见他哭得那麽凶。”
我们二人急匆匆地下了楼,只见见渊坐在一片灰尘之中,抱着身旁的椅子抽泣不止。他将头埋在臂弯之中,泪水浸湿衣袖。见到我来,他擡头看了我一眼,双眸被眼泪浸得一片模糊。
治平见他的袖子都被哭湿了,想找个手帕,但是唯一的手帕已经在刚刚给了风瑶。于是他将自己的胳膊递过去。见渊一把抓过他的袖子,不断啜泣。他从抽噎中断断续续吐出几个字:“为什麽……不……不让我见小妹……”
治平无可奈何地白了一眼:“你现在这副样子,我怎麽让你见她?你忘了,你现在的身份可是人质。”
“都是我……都是我提出的这个王八蛋计划……小妹……她现在心里得多难受啊……”见渊抱着治平袖子痛哭。
我安抚道:“可是当初我们也说过了,没有别的办法。你若是直接露面和妹妹相认,四杀手直接会将你们俩全部诛杀。别自责,你妹妹会想明白的。”
但是见渊看到我以後,情绪更加失控,他对我哭道:“还有阿岚……苏大哥,是不是你给她备的车!昨晚的迷药,是不是也是你灌的!还有你!姓修的!你就没有察觉出她半点不对劲麽?她今天早上一声不响地就走了,去京城打仗……她怎麽能连句道别的话都不说……她,她不知道现在京城多危险麽……”
“我承认,墨城宇将军写信邀请她去京城这事,我知情。昨晚喝酒时她给你们灌药这事,我也知情。今天早上她去京城,也是我给她备的车。她不让我告诉你们,因为她早就料到你会像现在这样。这是她自己的选择,我们都无权干涉。”我答道。
我微微偏过头,观察治平的神情。他们二人是私定终身的恋人,也是灵魂相交的知己。
治平的反应比我想象中更冷静,他对见渊道:“我的确早就知道她会走。她是天上的鹰,我们谁都拴不住。阻止她上战场,让她在南城过一辈子安逸生活,那才是对她的侮辱。你现在哭也没有用,如果不能在京城城破之前拿到禁军令牌,我们就真的要准备给她收尸了。你有哭的工夫,还不如去祈祷你妹妹任务顺利,赶紧拿到令牌。”
“姓修的,你可真是个王八蛋。”见渊停止了哭泣,倚在墙上,将治平的袖子扔到一边。他扶着身旁的椅子踉踉跄跄地站起身,一步一步走向门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