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齐的脚步停在了原地,他回过头去问道:“还有什麽吩咐麽?”
“你坐过来。”我仍是用一种不容置疑的强硬语气道,在醉酒状态下这样的语气多少带了点胡搅蛮缠的意味。
修齐小心翼翼地走上前去,坐到了我的身边。我将他的头转过来,捏住他的脸,用一种轻佻中带着认真的语气道:“我喝多了酒很难受,你得留在这里照看我。你不许走,躺在这里。”
修齐仍然很听话,乖巧地躺在了床上,像尸体一样躺得笔直。他用馀光去瞥了我一眼,一直提心吊胆。他害怕我醉酒一时冲动,做出什麽奇奇怪怪的事情。
他讲到这里的时候,我毫不留情地拆穿道:“提心吊胆个屁,你是不是巴不得我干点什麽呢。”
修齐扁了扁嘴,默不作声。最後他只好承认,他当时是期待着发生什麽的。但是我的醒酒汤生效了,我停止了胡闹,慢慢困倦,陷入沉睡。我躺在修齐身边,沉沉地陷入梦乡。什麽也没有发生。当时他感觉心里有些空落落的。于是他也吹熄了床头的灯,强迫自己陷入梦乡。
然後,修齐眉飞色舞地给我讲到了故事的高潮:就在他睡得半熟不熟半梦半醒之间,他突然感觉脸上痒痒的。他微微眯起双眼,有人偷偷吻了他的脸。只有一下,带着我头发上的淡淡冷香,又轻又柔,转瞬即逝。
修齐分不清楚梦和现实,他不会忘记每一个梦,对他而言这二者都同样真实。但是他宁愿相信自己的那个幻觉是现实而不是梦。所以他这样相信着,微微翻了个身,脸上又露出了幸福的笑。
他给我讲这段的时候,脸上也笑着。他问我,那究竟是不是梦呢?
我大方承认道:不是,就是我偷亲了你。你睡着的时候看上去像个小兔子似的,很好亲。真是的,老夫老妻了,还说这些话,真肉麻。
第二天我醒来时已经是下午了,我睡的时间太久了。可没想到修齐那家夥睡得比我更久。我醒来後坐在一旁的椅子上,一直盯着他看,直到他醒。他醒来时已经差不多到了酉时了。他见我坐在那里,立刻起身,规规矩矩地跪坐在床上。
我有些犹疑,便审问他道:“我昨晚喝多了,没说什麽不该说的话吧?”
修齐暗自思忖一番,轻笑道:“您昨夜可说了太多了……不过我保证,我一句也没听见,不会出去乱传的。我嘴巴可严了。”
“我说什麽了?你告诉我,我不会生气的。”我的语气中流露出一丝不安。看见修齐那一副讳莫如深的表情,我以为是自己醉酒後将军营机密到处乱讲,铸成大错。
修齐装出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实际上偷偷往我脸上瞟。他垂下头,对我缓缓道:“您昨晚说了不少胡话……就是……您对我说……挺喜欢我的……还想和我在一起……您放心!我知道您都是酒後胡言,这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我打死都不会告诉第三个人的!”
“就这些?”我狐疑地往修齐脸上盯。
“就这些。”修齐的脸颊已经绯红了一片。他既带着一种既害怕又期待的眼神看向我,然後闭上眼睛等待我的宣判。
後来我也问过修齐,我到底有没有说过这种话。修齐答道,我不仅说了,而且比他陈述的还要过分。我在梦中说要收了他当我的男宠,连如何宠幸他的种种细节都说了。我一时间陷入沉思,最终还是选择不相信他的话。谁知道呢,这个家夥不正经,从他嘴里说出来的话没有一句靠谱。
得知我没有泄露机密情报,我如释重负,也有了调戏修齐的兴致。我轻轻瞥了他一眼,笑道:“那你对此有什麽看法麽?”
“其实也不是不可以……”修齐低声道,看见我的目光以後又连连辩驳,“不是,我是说,我肯定不会当真的!请您放心!我什麽都不记得!我的嘴比死人还严实!那都是酒後胡言!”
我觉得好笑,凑近了他,居高临下地注视他,用指尖挑起了他的下颌。也不知道是不是酒没醒透,我注视着修齐,鬼使神差道:“我澄清一下,那不是胡言。”
修齐有些手足无措,平日里的睿智风流都不知道哪里去了。他那个永远精密的神迹者的头脑在此刻像是被烧坏的破机器,眼神里冒出一片空白。但是仅存的理智支撑他装出了一副单纯无辜的表情,他故作紧张地咬了咬嘴唇,犹疑地试探道:“您是说……”
我带着一副朽木不可雕也的无可奈何摇了摇头,掐了修齐的脸一把,轻笑着拂袖而去。
多年後我回忆起这段的时候还是会感叹,那时候的修齐真是单纯啊。这个家夥越老越不正经,如果换成是现在的滑头,他不知道要用什麽无聊的情话来撩人了。而这个家夥在一旁得意道:“可是不管我说多没趣的情话,你不都挺受用的麽?”
其实事情进行到这一步,完全可以进一步发展了。但是当我推开门去,看见门外一片莺歌燕舞。我警惕地问修齐道:“这是哪里?”
修齐不假思索地回答道:“琼华楼。”
“你——你带我来这里干什麽?军营里明令禁止将士……我要是带头坏了规矩,你知道麻烦有多大吗!”我又惊又急,心情万分复杂。
“是您昨晚说要来的。”修齐垂着头绞着手,做出一副可怜兮兮的模样,像个被家长训斥的小孩子。“而且昨晚天那麽冷,您还醉着酒。要是找不到休息的地方,肯定会得风寒的。”
我当年真的不该相信他的鬼话,现在越想越後悔。当时他装出一副人畜无害的样子,实则就是想借着我的由头来这里喝花酒。他没有独自去过青楼,年轻的时候没钱,和我成婚以後有贼心没贼胆。
此时一群漂亮的姑娘见我们醒了,拥入我们房间里。她们能看出来我的地位比修齐的高,于是都围住了我,依次向我喂酒。我知道如果再待一会儿可能又要过夜了,于是我谢过姑娘们的酒,给了她们酒钱,带着修齐离去了。
我本来想回军营的,但是我们出来时,天色渐暗,城中的夜市也开了。在宵禁取消的三天里,衆位商贩各显其能,整个街道热闹至极。平日里因为战事,朔北郡的商业被严格限制,只允许卖有利于军队储藏的肉干,其他成本高昂的食物一般不允许制作。
修齐劝我和他一起逛夜市,伏在我耳边对我低声道:“易将军,这样好的夜市错过了一次不知道有没有下一次了……今年是陛下六十寿诞,下次估计得十年後——他能不能有七十寿诞还难说呢。”
我瞥了他一眼,他说的的确有几分道理。我正好有些饿,便跟着他去逛了夜市。远处有歌者吹拉弹唱,整个街区沸腾如水。远处有来自京城春萍记的师傅正在做糕点,做的是我最爱吃的糯米石榴糕。但是此时我的钱却花得差不多了,再回军营去也来不及,只能遗憾离场。
修齐看出我的为难,于是拉起我的手,狡黠地眨眨眼,对我道:“易将军,我应该可以帮您。”
他去旁边地摊上买了个碗,扯了一段破布,借了个毛笔在上面写写画画,然後他端着碗随便找个了空地坐下。我以为他要为我去要饭,忙说不用不用。他却拎着那写着“算卦”二字的破布当街吆喝道:“算命算命,算卦秘方,兴国又安邦……来一来,算一算,正宗的算命,包算包满意,算不准,不要钱……”
修齐在那里吆喝了半晌,不久後来了一个年轻男子,面色为难,神色狐疑。他抱着试探的态度走过来,不知要不要算。修齐却一眼盯住那人,笑道:“算姻缘的?”
那男子被说中,眼光一亮,连连道:“是,没错!”
“财运不济,命犯桃花,对不对?”修齐笑道。
“对!您怎麽知道?”
“夫妻不睦,是不是?”修齐又笑道。
“对!大师您怎麽知道!”
修齐笑道:“因为你官运不济,手头拮据,还老去喝花酒。”
“对,大师您太厉害了!”那男子惊叹不已,连连恳求道,“大师您给我算一卦吧。我夫人已经气得回娘家去了,老丈人马上就要她改嫁……您给我算算,我夫人还能回我身边麽……”
修齐却恢复了慵懒又舒展的姿态,嘴角微扬,拉长了音慢吞吞道:“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世间百态,终有因果。至于姻缘,顺其自然。”
那男子立刻取出满满一袋子钱来,连连往修齐手里塞,急忙恳求道:“求大师给我指条明路吧!我老丈人已经要去找那人提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