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离开军营很久以後,我仍出去干我的老本行,去卖我的话本。我写紫熙四年朔北围城□□人吃人,没人爱看;我写我们几个在南城吃喝玩乐操纵全城风云,没人爱看;我写紫熙六年京城之围和金条情报计,没人爱看;我写机智丞相朝堂权谋政斗,更没人爱看。最後我只好写霸道女将军和风流俏谋士的军营风流旖旎香艳秘事,售卖量居然空前地高。
昨夜我又梦见了阿岚,她翻了翻我手稿,对我笑骂道,写的什麽东西,怎麽净写这些不足挂齿的事,连城墙根的事都写。我顶嘴道,你不也写了麽,你写的比我还细呢。再说了,我现在忘事忘得厉害,这些东西都快忘干净了。再不多写两笔,我怕以後不记得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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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熙四年,城里的和平被打破,战争进入了白热化状态。那个时候我的神迹力量在慢慢消退,即使站在城楼的制高点也很难看清风云诡谲的气候。以前的算术天赋都慢慢废掉了,我只能依靠纸笔费力地算,将军需官的账本都抢来,打得算盘直冒火星子。
阿岚总是喜欢一个人提着剑冲出去,一马当先,回来的时候一身的伤。墨城将军很喜欢她这个学生,担心她出个三长两短。他有时候批评阿岚,说她太不惜命。她作为一个将领的价值是金钱不可衡量的。但是阿岚一直阳奉阴违,应付墨城将军的时候言之凿凿,事後仍然自己冲锋陷阵。她对自己的武艺有着一种神圣而虔诚的骄傲。
後来阿岚接受任务,带五千军去城外五十里扎营,与朔北主城呈犄角之势。因此将我提拔为参军,安排在她的身边,叫我劝她沉稳一些,我和风泽都顺理成章地跟在她身旁。让墨城将军失望的是,我们三个人是狐朋狗友臭味相投一丘之貉,凑到一起以後更加无法无天。
我刚到阿岚大营的时候,她的营寨刚扎起来不久,手底下的兵士也在操练。那是她第一次独立带兵,因此格外上心也格外骄傲。她带我一遍一遍地走过军容严整的部队,严阵以待的将士们挥起闪亮的剑刃,将口号喊得震天响。
阿岚很满意。很刻意地想要向我炫耀她一手建立的的军队,得意之情已经溢于言表。在其他时候她都是一个很沉稳的人,只有在这个时候在我的面前,她像孔雀开屏一般得意洋洋。
就在这时,风泽打探消息回来,说北狄大将呼衍洋率了大军来攻营,带了大约三千人,正在往这边走。阿岚听见这个战报,眼里突然冒出了猫见到耗子一般兴奋的光。她喜形于色,披上战袍拎起剑,拉着我的手就往外走。
当时她一个人率领一千军站在营门口,远远看见前面北狄人的人头乌泱泱一片地涌过来。她和我说,她看不见那些人的身体,她眼里那些人只是一堆到处乱飘的人头,是会走的军功。她看那些人的时候眼睛里发着光,就像财迷看见了满地没人捡的闪亮黄金。
她偏过头去问风泽:“见渊,走在第一排的人都是谁?”
风泽依次汇报了那个军队中军衔比较高的将领名字。阿岚听了以後有些失落,伸了个懒腰道:“尽是些歪瓜裂枣,无聊至极。”
她骑上马去,我站在旁边。她远远地向敌军眺望了一眼,问我道:“那里面是不是有人和太子走得近来着?”
我回答道:“算是吧,那个呼衍洋帮着太子杀了很多人。”
太子和我有不共戴天之仇,他杀了我的父亲。阿岚知道这件事,所以在战场上碰见和太子相关的人一律不留活口。
之前她从不带我上战场,只将这些人的脑袋割下来给我看。阿岚有的时候幼稚得要死,为了证明这个脑袋是她亲手砍下来的,命令目击的士兵给她作证。在每个首级里面塞了一张纸条,上面写着阿岚砍下此头的地点日期,以及目击士兵的手印画押。当他们营里往城中送东西时,别人都收到家书银两之类的,只有我收到了一串滴着血的人头。
但是这次我来到她身边,她突然兴致大发。她一把拉住我的手,将我拽到马上去。我不会骑马,只好坐在她身後,死死地抱住她的腰。阿岚回头看我一眼,轻笑一声,狠命踹了一脚马肚子。小黑马在一瞬间蹿了出去,像一支离弦的箭。身後的兵士也追了上来,但是追不上她。她似是炫耀骑术一般,操纵马又跳又跃,一马当先。我被吓得一句话说不出来,闭上眼睛死死抱着她不敢松手。
我远远地已经听到了北狄人的声音,小心翼翼地向前望去,大军已经几乎近在咫尺。阿岚抽出剑来,轻描淡写问道:“哪个是呼衍洋?”
我抱着阿岚不敢松手,微微伸头,略略瞥了一眼,回她道:“中间戴银色头盔的那个。”
阿岚随口应了一声,笑着又回头看了一眼我,提着剑径直朝大军里头冲去。耳边北狄军队的叫喊声越来越近,我有些恐惧地闭上了眼睛。
以下的内容真的是我的亲眼所见,我绝对没有为阿岚添油加醋。就算夸张了些,那也是我的记忆基于事实的美化。
阿岚冲进去的那一瞬间,整个军队如同被石子溅碎的水面,原本整齐的军容被冲击得破碎不堪。她挥起剑去,用了几招她最引以为傲的山字诀,剑气飒沓如虹,剑势重若千钧。星星点点,干净有力。她的师父是不世出的高人,传给她的是失传的武林绝学。这是她师父在山里闭关多年研究出来的剑法,专门克北狄人。
我坐在马背上,温热的血不断地往我身上溅,周围的军号声被惨叫声和哭号声取代。我微微睁开眼去看周边的一切,发现阿岚从容地在阵中冲锋,杀敌如同割草。能看出来北狄人是被阿岚打怕了,甚至有的士兵只是远远地看见阿岚的脸就吓得到处逃窜,军心大乱。
阿岚杀出一条血路,直奔到呼衍洋跟前,他身边的守卫军根本拦不住。阿岚的轻功非常不错,她踩着马鞍直接跃到了呼衍洋面前。还没等呼衍洋来得及作出表情,阿岚的剑就已经直勾勾地插进他的喉咙。
她割下呼衍洋脑袋时用了一个很漂亮而复杂的剑花,骄傲地回头看着我,回到马背上来,将他的头颅放在我的手心里。那头颅的主人似乎还没有意识到自己已经死了,脸上仍然露出复杂的表情,嘴唇微微颤动。阿岚的剑法相当不错,被切下来的地方还留着好看的纹路。它被抛进我怀里的时候,还保留着属于活人的体温。
主将已死,军心大乱。阿岚继续策马向前,一脚将扛军旗的兵士踹到地上,擎过北狄那面在风中猎猎作响的军旗。阿岚擡头看了一眼那面旗帜,眼中流露出一丝向往的神色。她抽剑将旗杆砍断,招展的军旗坠落而下,笔直地落在阿岚的身上。阿岚将敌军的军旗披在身上,旗帜慢慢渗透出血一样的颜色,变成了阿岚身上最光辉的战袍。她在一片灿烂的夕阳中拔出剑来,晚霞在她的脸上照亮属于她的每一寸荣耀。
当天晚上,阿岚的庆功宴结束以後,我们又偷偷溜去了那个旧城墙。她带来了一本书,是当年我写的《北境奇侠录》。那时候她仍不知道我就是平天先生,打开书翻来翻去,热情称赞我写的每一篇故事。
“你知道麽?我最早想要当将军,就是从看这本书开始的。”阿岚迎着月光,用纤长的手指翻过那本书的每一页。她的指缝里面还残留着没洗干净的血。当时她从战场上满身血迹地回来,将手在酒坛里洗了洗,然後将带着敌人血的酒一饮而尽。
我觉得很奇怪,因为那本《北境奇侠录》并不是什麽好故事。它讲的是我真实的所见所闻。八岁那年,北狄侵略北境十一郡,全江湖的仁人志士都来参军,最後全员牺牲。我不知道为什麽居然是这篇文激起了她的参军热情。
阿岚似是看出了我的疑惑,解释道:“你忘了,这本书没有结局。我当时也不知道北境没守住,还以为那些侠士那麽厉害,肯定能把侵略者打跑。我长大以後才知道,原来当年书里的那些侠士全都战死了。武林盟主邀请各路英雄豪杰组成联军,共赴北境杀敌。八大门派都出了人,一些小门小派也跟着去了。太苍道死了二百七十三个道士,全门派覆灭。而武林盟主也被俘了,被斩断手筋脚筋,到现在还生死不明。”
阿岚的眼中闪过一丝悲怆。我对她道:“其实那本书写了结局的,只是没有发行出来。如果那个作者早知道这本书对你影响那麽大的话,可能当时写的时候就会慎重一点了。”
但是阿岚并没有沉浸在悲伤之中。她将那本书放到一旁,遥望远方仍在沦陷的北境十一郡,问我道:“北狄滋扰我边境不是一天两天了,只要北境不收回来,朔北迟早会沦陷,中原也岌岌可危。治平,你要不卜个卦算算,在我们这一代,有可能收复北境失地麽?”
“这个问题你要我认真回答,还是要我给你画饼充饥呢?”
“虽然我很想吃你画的饼,但现在你还是认真回答吧。”阿岚道。
“这件事我只能说很难,但并不是不可能。”
阿岚笑道:“其实你说什麽都无所谓,反正我做事从来不信天命,只信自己手里的剑。”
我很喜欢她的态度。于是我回道:“你说得对。如果算命先生有用的话,那将军都该被撵回家种地了。”
阿岚仍然擡头看着天空,我看着她,她的神情说不上喜悦也说不上悲伤,但是她的眼睛里包含着整个星空。她的身体坐在破城墙之上,但是目光却落在千里之外的江山。那种眼神带着政治家的高瞻远瞩和野心家的雄心勃勃,是在寻常将士脸上看不到的。我看见那样的眼神,顿时明白了为何墨城将军说阿岚是这个时代绝无仅有的将才。
阿岚突然问我道:“你听说过‘俯辙’这个词麽?”
我迅速检索了一下从前看过的前朝古籍,答道:“一百三十五年前,前朝征北将军谢鹰镇压北狄之乱,连战连捷,攻占北狄都城,生擒北狄王。北狄人宣布投降,北狄王与发动侵略的主将各自跪在道路两侧,跪拜谢鹰的驶过的车辙以示顺从,十五年里不敢犯边,史称俯辙。”
“以前我看这个故事的时候还在想,不过是十五年不打仗而已,好像也没什麽了不起的。但是现在看看,北狄人每年都要入侵个三五回,劫掠更是不计其数。十五年的和平对于中原来说太宝贵了。你想想吧——十五年不打仗,那中原能少招多少兵马,百姓能多种多少粮食,人们的生活会比现在好很多很多倍……”
我回答道:“北狄的环境极其恶劣,不适合农牧。他们只能依靠劫掠中原换取粮食。况且他们个个从野兽堆里出来,武力比起中原人剽悍得很。劫掠对他们来讲是最划算的买卖。”
“这种事我也就和你说说,只有你不会笑话我的自大。”阿岚将眼神从千里之外收回,看着眼前的城墙,自嘲道,“其实我很早以前就看过俯辙的故事了,从那时候起,我就一直在做一个梦——会不会有一天,我也和谢鹰一样,生擒北狄王,让整个北狄臣服于我们。你知道麽?我常常幻想这样一个情景……我坐在车里,他们跪在地上,看我的车辙……”
那时候我们都年轻,阿岚和风泽犯傻,我也跟着他们犯傻。现在想想,当年我们敢叫“俯辙”这个名字,真的是狂妄得要命。在过二十年回头看,恨不得笑掉大牙再把自己抽死。
要知道,当时的阿岚是一个连身份都没有的小将,虽然阵斩了很多北狄将领,但是没有参与过任何大型战役,名不见经传。而我往好听了说是谋士,实际上充其量不过是个小卒,还是靠裙带关系上位的那种。当时的我们说出那种话,无异于在田野里刨地的农民高喊一句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但是历史就是这样充满了不可思议和偶然性。当年刨地的陈涉就如他所愿地实现了鸿鹄之志,而我与阿岚也被历史推动着走向了属于我们的偶然或必然。
我坐到她的身边,一把将她环抱在怀里。我们擡起头时,看见一如既往辉煌壮丽的漫天星辰。
我扬起手来,指着天上的星星,心潮澎湃道:
“阿岚,活下去,准备迎接一个属于我们的时代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