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修齐 仙人抚顶（第2页）

我问阿岚，当年她将我留在身边到底是出于的是公心还是私心。她笑道：“如果我说百分百出自公心，你也不会相信吧。”她说着，习惯性地拍了拍我的脸。她高兴的时候喜欢拍，不高兴的时候喜欢捏。她在外面是那麽一个威风凛凛的将领，在我身边却像个小孩子一样，喜欢把我当成玩具来玩。

阿岚告诉我，我是她见过最好用的工具人。我就像一个移动的书架，能一字不差地背下来市面上流通的所有书。有了我以後，她就将所有用不着的藏书全部转卖了，只留一个我在身边，时刻为自己查阅典籍，背诵书目。但是等我慢慢把那些书籍忘掉的时候，她又差点想杀了我。

那时我就开始感觉自己和从前不太一样了，但又说不出是哪里不一样。

我白天趁其他军士训练时窝在营里偷懒偷偷写话本，晚上趁别人睡了偷偷在被窝里点灯继续写。写了半个多月，终于将《南城侠义恩仇传》的下部写完。写完书的当天，我带上了我新写出来的话本，借着给阿岚交文书的名义进了她的营帐。

阿岚给了我特权，叫我进门的时候不必通报，因此守门的守卫没有作声。我进帐时，阿岚正在看书。我瞥见她在桌下偷偷看话本。听到门口有人，她立刻将话本塞在书堆之下，在桌上覆上一本《孙子兵法》。

“易将军，不用藏——”我走进来，站在阿岚面前笑道，“我可是看见了您在偷偷摸鱼呢。”

阿岚将话本抽了出来，盯了我一眼，又松了一口气道：“你这家夥眼睛蛮尖的。”

她以为是墨城将军来了。我瞥了一眼阿岚看的话本，是我十几年前写的《北境奇侠录》。她眼神慌乱地躲闪，完全没有了阵前的从容模样。我倒是没想到，原来阿岚还有这一面。

“将军，我昨晚巡夜的时候可是看见您四更天的时候灯火还没熄。您不会是看这破书看了个通宵吧？”我将新写的话本下册放在桌上，语气中带着轻微的揶揄味道。

阿岚尴尬地捏着那本《孙子兵法》，嘴硬道：“住口，怎麽可能，是我昨夜睡觉忘记灭灯罢了。不该问的事少问，没事就快点回去。”

我忍笑，连连点头，後退了两步，正要离去。阿岚突然将我叫住道：“这本《北境奇侠录》怎麽只有上卷没有下卷，明明这故事还没讲完……我十几年前看的时候也没有，你也没买到麽？”

《北境奇侠录》讲述的是北境爆发战争，各大门派纷纷派出江湖势力对抗外族侵略的故事。十三年前北狄人大举进攻，而我爹刚好在北境参军。这本书的所有内容都是我根据真实事件改编的，分毫不差。

书中的女主角叫做刘渊兮，是太苍道掌门之女，是个道士，平生最爱行侠仗义，武艺超群。我亲身接触过她本人，她出身江湖，身怀大义，在北境之战中多次用奇谋抵挡敌军，立下累累战功。但是後来北境沦陷了，整个太苍道都覆灭了，她八成是死了，所以我也把她写死了。因此这本书是我所有作品里面销量最差的一篇。

我轻描淡写道：“这本书没有下篇，直接就是结局。结局是战争失败了，刘渊兮被北狄杀了。我听说这个作者因此被书摊掌柜骂了一通，这麽写没人爱听。于是掌柜把结局剪了，当成未完结本卖了出去。这个作者还想续个大团圆结局，但是这本书卖得太差了，他连结局都懒得续。”

阿岚的眼中闪过一丝悲伤道：“我倒是觉得强行续大团圆结局，反而让这本书掉价了。你看过原本的结局麽？能给我大致写出来麽？”

“看过，但不记得了。”我脱口而出，但是话说出来的下一刻，我突然反应过来一件天大的事情。

我居然有不记得的东西。

我站在原地，在头脑中飞速闪过一遍从出生开始全部的记忆。不管是丧父这种刻骨铭心的记忆，还是吃饭喝水这样重复琐碎毫无意义的记忆，对我来讲都是一样清晰，没有半点区别。

但是此时我突然感觉头脑像雨後的池塘，无意义的记忆慢慢沉淀而下。我发现我想不出来那本书到底写了什麽了。

与此同时，池水下落，重要的记忆像水中的巨石慢慢浮出水面。其中最深刻最刺眼的记忆，是关于父仇和战争的；数量最多最快乐的记忆，是关于风泽和将士们的；而最新鲜的最闪着光的记忆，却是关于阿岚的。

我知道我的病快好了，她是我的药。

我呆呆地看着阿岚，思绪万千。阿岚并没有察觉到我的异样，只见到了桌上的新话本，看到话本的那一刻眼中闪着光。她问我道：“这是你买到的？”

我这才回过神来，点头道：“对，是我在朔北城里一个破地摊上找到的，也不知是不是假书，您凑和看吧。”

阿岚开心地收下了书，收到了《孙子兵法》的下面。她又想起一件事，对我道：“对了，我想起你同帐的士卒和我反映，你夜里不睡觉，在被里点灯，晃得大家夥儿睡不着觉，可有此事？”

“……确有此事。属下知罪了，您不会又要罚我吧？”我熟练乖巧地跪在地上，又装出一副可怜的语气道。

阿岚严肃道：“你要想找打也不是不可以，你半夜影响我人已经是违反军纪，更何况点灯有起火隐患。你若是将军营点着了，有十个脑袋也不够你砍。念在你能主动认罪，从轻处置。罚你三个月的俸，你一会儿自己去和参军说。”

“谢谢易将军。”我感激地行礼，站起身来。其实她还想找借口打我一顿来着，只是忍住了。

阿岚当时并不知道我在写什麽，只当我是勤奋好学。阿岚曾经调查过我的卷宗，了解我的家世，有些同情我，因此处处照顾我。如果当时她知道我偷偷熬夜是在写话本的话，高低不会饶我。

她清楚我有才，如果家世好一点，顺理成章地从政，前途不可限量。可惜当前的世道，官位全把持在世家大族手中，像我这样的寒门没有半点做官的机会。我只能被流放在这麽一个偏僻荒芜的地方，作为一个百无一用的书生在军营里荒废此生。当时我们谁都没有想到，我这样一个区区的仆役之子在未来会飞黄腾达，当上一国丞相，位极人臣。

“你以後若是想读书写东西，便来我营里，写完了再回去。反正我不会早睡的，而且省了你的灯油钱。”阿岚道。

我感激万分，但是担心阿岚落得偏心的名声。于是我脸上浮现出为难的神色：“这……会不会不太好……”

阿岚的语气不容置喙：“没什麽不好的，就这麽定了。”

自那时起，我就日日夜夜在阿岚房里写书。她真的很喜欢我写的书，经常在我面前夸赞“平天先生”，还在心中将那个素未谋面的作者引为知己。我一直没有对她揭露我的身份。她最爱看的一本书是《北境奇侠录》，那本没有结局的书。

不知道军营里的灯烛是不是不够用，每次她只在自己的桌上点一盏，昏昏暗暗的。我为了看清东西，只能向她靠近。我坐在她桌案的对面看着她，常常胡思乱想。有的时候我会觉得那盏灯像一颗燃烧的星星，默默地划过我的心里，撕开一条灿烂无比的裂缝。而她端坐在万千星辰中间，光芒万丈。

她当时老是对我说，军营要节省开支，灯烛不够使，只能点一支。当时的我天真得要死，居然信了她的鬼话。现在想想，再怎麽削减开支也不会削减到她头上，她分明就是想要我靠她近一些。

後来我对阿岚说，其实你完全可以直接命令我的，我不会拒绝你的任何指令。阿岚反问道，如果我狠狠拍桌子，命令你脱了衣服去床上等我，你也会照做麽？我回答当然，你要是早这麽和我说就好了，我们的故事就能少写好几页。

那时候我们都清楚大战将至，我们即将过上朝不保夕的生活，过完了今天不知会不会有明天。在军营里，爱情没有那麽多世俗的规矩，我们只能紧紧抓住我们还活着的一切时间，享受欢愉，至死方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