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由榔步履速度未停,面上依旧庄重,声音却微微发颤:“我怕,我怕死了。”
纪春山的脸上浮出一抹浅淡地笑意:“那你还说得那麽义正词严?”
“我……总不能让般般失望……”
纪春山擡眸,看向朱由榔低垂的侧脸。同小时候一样,那张脸温柔丶宁静丶一尘不染,就如同春日的潭水,碧色的水面之上漂浮着新落的梨花。可不知为什麽,这汪潭水下逐渐多了些东西,多了坚不可摧的青石,多了灵动欢悦的游鱼。就像这位柔软到毫无底线的小王爷,此时也多了不愿退让的情绪。
“得”,纪春山笑着叹了口气,“咱俩的小命都在般般手里攥着呢。”
“我信她”,朱由榔脚步缓了缓,“也信你。”
台阶踏上最後一步,迎接朱由榔的是万里无云的晴空与齐刷刷跪着的守军。
一碗碗浊酒从朱由榔的手中斟出,传至每一位坚守不退的兵丁手中。无数双颤抖的手接过盛得满满的酒碗,无数双眼睛小心翼翼地打量着面前锦衣华服的公子。
肇庆城的百姓们并不知道大军即将围城的消息,只是听说桂王登楼犒赏守军,便也赶出家门来凑热闹。所有人的目光都黏着在朱由榔的脸上,啧啧称奇声不绝于耳。唯有丁魁楚面色苍白,眼神不断地在人群中逡巡。
装满火油的木桶被擡上城墙,修补城墙的石块沙土也已经准备到位,四扇城门紧紧合拢,属于桂王的旗帜迎风招展。
这一刻,丁魁楚才不得不凄惶地承认,这位平日里最没主见的小王爷不是做做样子,他是真的准备与整个肇庆城共存亡啊!
正在这时,城头的士兵们骚动起来,纪春山眼疾手快,接过朱由榔手中的酒碗,顺势将他拉至自己的身後。丁魁楚脑子转得快,一边大喊着“保护王爷”,一边钻入了保护王爷的包围圈中。
透过密密匝匝的人群,被护在中间的朱由榔只觉眼前的天空被分割成无数个浅蓝色的小块,呼吸也变得急促起来。
一切都来得太快了,快到失控,快到不可思议。
一夜之间从江西到肇庆,又在转瞬之间由鼎湖到围城,这哪里是清廷建奴,这简直是天兵天将!
他深深呼出一口气,透过人墙的缝隙向外张望。
只见,城外空无一人的旷野上,一道夺目的红正由远及近而来。初时,那红色还只是一个小点,可很快,火红的小点连成了迤逦如长蛇的红线。再然後,红线慢慢扩散,氤氲成一道不绝的长河,带着踏山平海的气魄,映红了整片天空。
恍然间,朱由榔感受到的不是恐惧,反而是一种莫名的熟悉感。这样的红色他似乎在哪里见到过。
并非是通过他的双眼,而是透过般般的视野,看过那样一种划破天际的红。
下意识地,朱由榔推开挡在他身前的衆人,缓步走到城墙的边上。
他终于看清了,那片红色究竟是什麽。
那是无数迎风招展的旗帜,其旗面颀长,漫卷数米。
朱由榔微微眯起眼睛,只见旗面之上,用黑色抹画出了简单的图形。一根简陋的马鞭,斜插在一座船锚之上,画风粗糙让人发笑,如同顽童的作品。那些旗帜的材料也是五花八门,有些甚至是用各式染红的碎布块拼缝而成,像极了僧人的百衲衣。
可不知为什麽,那铺天盖地的红色,却如同陡然打开的闸门,让某一种情绪再无阻碍,一泻千里。
“这是……”朱由榔无意识地开口道:“蚩尤旗!”
何日漫卷蚩尤旗,人间处处现刀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