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鲜活而热烈的生命,怎麽可能是奴隶?真正的奴隶,是妄想囚禁他人的人;是费尽心机掠夺他人的人;是追名逐利以他人的尸体铸自己高墙的人。
而她们,永远比那些战战兢兢坐在本不属于自己的王座上的人,更自由。
赵明州骑着马的背影渐渐消失在隆起的山梁背後,疤脸女子叹了口气,转过身睨了一眼还踮着脚远眺的杨阿婆。
“阿婆,你是懂借花献佛的,一共就那麽几个果子,你转手都送人了,那你晚上吃什麽?”
杨阿婆笑道:“人老了胃口也小,那孩子不容易,总不能让人饿着肚子走。”
“行行行,您总有理。”
突然,杨阿婆想起了什麽,轻轻拍了一下自己的大腿,叹道:“哎呀,那孩子走得急,还没来得及问她的名字。”
“嘁,眼下这世道,有今日没明日的,问了名字做甚。”疤脸女子双臂交叉,枕在脑後,最後一丝残阳打在脸上,让她陈年的伤疤愈发鲜红夺目:“若是记住了名字,反倒多了牵挂,难得自在。”
“那你还将程哥儿的马靴送给她,我们桐君啊,总是刀子嘴豆腐心。”
似乎是被戳中了痛处,疤脸女子桐君双眉一蹙,轻声道:“哥哥毕竟已经死了,留着靴子也没用,不如送个顺水人情……只盼着,她能找到那个人吧……”
——哥哥死的那天,夕阳也是这般红的吧……
桐君轻轻阖上眼帘,任由那片灼热的红色覆盖她全部的视野。那些嬉笑着抽打马鞭的满人小少爷,那些面容麻木模糊的家奴,那被马儿肆意拖行的尸体,那蜿蜒一路稀烂粘稠的血肉,那挂在马镫之上的半截残骨……无数画面在脑海中交叠,堆砌出一座血红与雪白交融的堡垒,尖锐地刺在她心口最脆弱的地方。
桐君费力地大口呼吸着,那种熟悉的窒息感再次包裹了她。她再也没有说话,踏着那夕阳拉长的阴影,走入黑漆漆的门洞之中。
凌晨时分,躺在竹榻上的桐君便被人猛地推醒了。她满头大汗,定了定神方才从先前的噩梦中缓过魂来。
“怎麽了?”桐君嗓音干涩地问道。
“来……来人了,他们来抓我们了!”推醒桐君的女子抖如筛糠,颠来倒去了数遍方才将话说明白。
“什麽时辰了!”
“就快天亮了!”
桐君眯起眼睛,抽出藏在竹榻下的两柄短斧,咬牙切齿道:“你们带孩子和老人先走,我同他们拼了!”
衣袖被紧紧扯住,女子慌乱地摇头:“桐君,你快跑吧,来不及了!”
话音才落,一声衰老的惨叫声从屋外想起,那声音如同一支受伤的白鹤,拼尽全力向空中一扑,继而颓然落地,再无声息。
桐君的心倏地收紧了,哪还管女子的拼命拦阻,握着双斧连滚打爬地冲出门去。
刚一踏出屋门,一股灼热之气便猛然间的袭了过来,桐君反应很快,一侧头躲了过去。身後传来砰地一声闷响,一支火把重重地撞在门板之上。
屋外的地面上,杨阿婆瘦弱的身影匍匐在地,薄薄的,像一页未完成的状纸。一名看不清面目的兵丁正抽出戳在杨阿婆背上的长枪,嫌弃地在阿婆的衣服上捅弄数下,擦净枪头上的残血。
不远处,一支骑兵小队正冷漠地看着眼前的杀戮,肆无忌惮地调笑声不绝于耳。
“阿婆!”桐君心神大恸,舍身扑了上去,将那兵丁撞了个趔趄。桐君横斧身前,紧紧护着杨阿婆的尸身,嘶声大喝:“你们这帮混蛋!”
人群之中步出一人,借着火光打量了一下桐君,便像被烫到一般连连後退:“鲁骑校,这就是您不厚道了,不是说这次抓的都是黄花大闺女吗?怎麽不是老太婆,就是罗刹鬼啊!”
队伍响起了一阵哄笑声,就连刚刚被桐君吓了一跳的兵丁,页好整以暇地双臂相抱于胸前,颇有兴味地端详着桐君的脸。
桐君瞬间就明白了,这帮官军不知从哪儿听说了她们的藏身之处,这是要借着缉捕逃人的由头,将她们这些躲藏在义庄中的女子尽数发卖了!
“快跑!”桐君猛地转头,冲着身後的数间小屋大喊道。
她们不能再做奴隶了,绝不!
然而,桐君身後的一间小屋的房门,吱呀一声打开了。一名拿着木橛的女子出现在门口。
紧接着,又有几个房门被坚定地推开,或高挑,或瘦弱,或佝偻的身影走入到火把凝聚的光里。
她们或是拿着木棍,或是拿着断掉的榔头,甚至还有竹扎的扫把和破烂的竹筐。她们衣不蔽体,布满伤痕的衣服在棕褐色的残布间时隐时现,隐得队伍中的人起了骚动,马蹄声也纷乱起来。
“你瞧,我没骗你吧!这次的成色当真不错!”
“哈哈哈哈,鲁骑校英明,是我有眼不识金镶玉了!这批货卖了,给您提个大的!”
“那罗刹鬼怎麽办?”
“听说那帮蛮子就喜欢这种带劲的,犒劳那帮军爷便是,还用咱们担心吗!”
桐君听得心如擂鼓,脑门上的青筋突突直跳,再次回身大喊道:“跑啊!”
回应她的却是轻缓而坚定的脚步声,那些女子肩并着肩,手挽着手,组成一道人墙,将桐君和杨阿婆的尸体掩在後面。
“走啊……”最後这两个字,被桐君从牙缝中挤了出来,继而便淹没在断了线的泪水里。
天就快要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