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今故人重逢,相对无言。
这生疏的沉默很快把我们两人都击溃了。
他喉间滚动,再开口时已经压不住哽咽声。
「小鱼,你为何不敢看我?」
「你擡头看看我。」
两句话说得我差点掉下眼泪来,急忙擡起头来仔细端详他。
他束着碧玉冠,穿着美华服,袖间两只白瓷一般的手,莹莹似玉光。
一张面孔,更是俊美无俦宛如神祇。
今夜宴上时我也瞧过了。
平日里我们虎虎生风的将军,在他旁边被衬得像胡子拉碴的熊大。
他不再是过去狼狈脆弱的样子,我仰着头看他,眼跟前能看到的这一个下巴都是光洁莹亮的,精致得不像话。
在天牢里的前三月,我们没有烛火,摸着黑谈天说地。
後来有烛火了,他胡子拉碴,我蓬头垢面,谁也嫌不着谁。
再到行刑前,不许死囚修整仪面。我脑海中印着的就是他皮包骨头丶瘸着腿丶发丝枯断的样子。
甚至临刑前一天,他打碎一只碗拿瓷片刮了胡子,也没瞧出俊美来。
如今他变成这样,腰间一个玉扣怕是都值千两银。
我怎麽敢认他?
我还怎麽如过去一般缠着他闹他?
他紧闭着眼,有泪大滴落下来。
「我在京城找了三个月,翻遍了京城,又翻遍了京畿,找过山东丶陕西丶河南,每到一地,按着户籍书查馀氏族人。」
「太子府中无你姓名。十五他们说,你兴许是被人收买替人受过,兴许已经被馀氏户籍上销了名;又或许你是女子,上不了族谱。」
「我拼命发展军驿,不敢歇一天,直到今年才将探子布满江南道。」
「我想你那样怕冷,该是去了南方。」
「如何也没想到,你会来到东北关隘投身军营。」
我有苦说不出。
我这哪叫投身军营?我是抓壮丁被抓过来的,当时四面八方都在打仗,各地叛军四起,我身上拢共二两半银子哪敢乱跑?
心说这征北军好歹是正规军,且先跟着吧。
後来发现,军营里糟糕的卫生条件丶畜禽混合的住宿环境,导致伤员感染死亡率很高。
然後,就有了止血带,有了消毒水。
我组建了护士队,教她们消毒包扎缝合。
消毒水拖地丶心脏复苏丶动脉出血时捆扎近心端丶生理盐水杀菌防感染……这些常识放在後世,估计是个上过学的都知道。
可在这里,我竟成了将士们口中多智近妖的传奇。
上辈子,我的职业规划一直稀里糊涂,我长处在哪丶热爱哪行,自己心里都没谱,好似凑凑合合都那样。
来了这里,职业规划反倒变得无比清晰。
我好像找回了过去闪闪发光的自己。
我把这一路上的事通通讲给他听,讲到方世玉,讲到我那些山匪出身的兄弟。
讲到天光大亮,讲到炉上的红薯糊出一层焦壳。
打呵欠的时候,才发现又年靠着椅背睡着了。
睡容恬静,眼下是疲惫的青黑色,想是很久没睡过一个好觉。
握着我袖子一角,依旧是怕我跑了的模样。
我心里酸酸胀胀。
扶住他的脑袋,撑住他的肩膀换去榻上。
这一只袖角挣不开,我也不敢再挣,蹬掉鞋子,就这麽乱七八糟地在他旁边睡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