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呀……”他轻叹一声,言语间是说不出的惋惜和鄙夷,“我之前还纳闷儿,说当朝封相,什麽好的东西没见过,区区香囊也值得大动肝火,让本少卿亲自去寻……”
说话间,他将香囊抵在鼻尖使劲嗅了嗅,感叹道:“今日一见,才知这香囊果真是销魂,清新淡雅,仿若少女体香……哎呀!”
冷不防被茶汤溅了眼睛的叶夷简瞪向封令铎,却见那人依旧垂目看书,骨节分明的大掌摊开,朝他面前一伸,淡声道了句,“拿来。”
叶夷简被他这副样子气得牙痒痒,拽着香囊就想给他一把扔出去,却听那人继续面不改色地威胁,“怎麽?是年底的历考不想过了,还是大理寺这地方待腻了,想换换?”
“……”张牙舞爪的叶夷简乖顺下来,恭敬地捧着那只香囊双手奉上,“封相请过目。”
封令铎懒得搭理他,取走香囊细细瞧过了,确认无误才收进怀里。
“大人!”侍卫疾步而入,对两人拱手道:“齐猛至宅邸来报,说他家掌柜在黄慈宴席返程的途中遇袭,他逃走时姚月娥孤身驾马引开衆匪,如今下落不明。”
“啪嗒!——”
书卷从手中掉落,沿着坐榻滚出老远的距离。叶夷简看向神色晦暗的封令铎,能看到他眼中翻涌的杀意。
不等叶夷简吩咐,封令铎已经从榻上下来。他顺手抄起架上外袍,对侍卫道了句“带上人”,就兀自往外行去。
“恪初!”叶夷简从身後抓住了他,“你不能去!往後闽南路的案子要查,你的身份便不能暴露,这件事交给我。”
封令铎一愣,片刻後对叶夷简道:“你先传令手下人整队,你,”他转身对那侍卫道:“去找身侍卫的衣裳给我。”
*
薄暮冥冥,天边霞色褪去最後一丝亮色的时候,叶夷简带着所有随行的人马出了建州府。
跟据齐猛所述,他们离开黄宅的时候已经傍晚,当时路上几无行人。
封令铎上过战场丶带过兵,追踪侦查善于僞装的敌军踪迹都不在话下,当下很快便发现了符合齐猛描述的新鲜车辙。
不多时,几人找到了被毁弃在路边的马车和一具车夫的尸体,颈侧一处有贯穿伤,血液喷溅沾染车门,是颇为娴熟的杀人手法。
看来姚月娥此番遇上的,不仅仅是只为劫财的寻常山匪。
封令铎心头发紧,扶着车辕的手背青筋暴起。
“大人!”探路的侍卫折返,抱拳对叶夷简禀报,“前方河谷道路发现受伤马匹,周围芒草杂乱,似有打斗痕迹。”
叶夷简闻言心惊,转头去寻封令铎的时候,才发现他已经一马当先地冲了出去。
出了密林山路,就是一片河谷地带,也是建州城和嘉禾县之间最後的一截山路。
封令铎一路循着马蹄印记,心中暗自分辨着刺客的人数,一丶二丶三丶四丶五……当他数到第十个人的时候,心里像是被什麽狠狠地刺了一下。
所以,刚才路遇刺客袭击的时候,她就是这麽单枪匹马地引开来人,给齐猛挣得一条生路?
一闪而过的念头,却让封令铎肉跳心惊。
他说不出心里现下是个什麽滋味,只觉各种情绪像是突然打翻的染料瓶,混着碎瓷渣全都乱七八糟地搅在一起,逼得他呼吸仿佛都凝结了。
从来战场上都游刃有馀的人,当下竟然头脑空白,要闭眼深缓地呼吸几次,才能重新找回清明。
封令铎稳下心神,快速查看了马匹的伤口——又细又深的一条,不像刀剑所致,而像是……专门用于埋伏的绊马绳。
不远处,封令铎果然发现落马的痕迹。
姚月娥似乎是从马匹跌倒的反方向滚落,痕迹一直延伸到道路一侧的芒草,再往下,就是山间潺潺的河滩。
封令铎当即便跟着被压倒的芒草滑了下去。
然当他拨开面前草丛,却着实被眼前场景怔住,一时竟有些愕然地愣在了当场。
只见河滩旁边的灌木丛被压倒了一片又一片,而那些断枝和泥水中,竟躺着四五个身着黑衣的刺客。他们无一例外身受重伤,有的断手断腿,更多的是腹部一条大口,肠穿肚烂的模样……
血腥和哀嚎充斥着感官,目之所及处,到处都是一片狼籍,附近几株足有成年男子小腿粗细的树干从底部断裂,只留下凹凸不平的木桩。
身後响起脚步,衆人手持火把陆续赶到,见到如此场景亦是吃惊。
叶夷简更是脸色惨白地挨过来,小声对封令铎道:“这……你那人畜无害的姚师傅,难不成真身是什麽吃人的妖怪?这丶这这……”
这惨状若是放进大理寺卷宗,凶手都是可以名留青史的程度。
“是野猪。”封令铎俯身验了验草地上的脚印。
叶夷简微愣,但很快也反应过来,河谷丶灌木丛丶有水源丶附近还有野猪最喜欢打滚的小泥潭……确实是野猪最喜欢的栖息场所。
可若这里真的住着只野猪……
叶夷简怔忡,凭借刺客受伤的惨状和折断树干的粗细来看,应该是一只体重不低于十钧的成年雄性野猪。
而这样的野猪若是被激怒,断不会分辨谁才是刺客,所以姚月娥的境遇,似乎也没有比之前要好多少。
“哎哟!”
後脑勺猝不及防地传来一阵惊痛,叶夷简怔怔低头,看见脚边落地又跳开的一块碎银子。
他纳罕地寻着银子飞来的方向看去。
只见身後一棵腰粗的巨树上,一个浑身泥污,发鬓散乱的小郎君,黑黢黢一张脸,分不清哪里是鼻子,哪里是眼睛。
“叶少卿,”小郎君欢喜得快要哭出来。
她一手死死抱住身侧的树干,一手抓着袖子往自己脸上抹了抹,露出双滴溜溜的桃花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