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羌复又将视线投回前方,眼底泛出柔色。
“属下未入宫前,父亲曾带我去过漠河城,去找当世最好的铸剑大师取给我预制的剑做生辰礼物。”
穆翎本被狐裘裹的严严实实,听罢直接探出脑袋,目不转睛地盯着崔羌问道,“你的父亲居然认识江湖中的人?那他是不是就像话本中说的那样是个武功盖世的大侠客?”
崔羌唇角不自禁弯起,他着实佩服这太子殿下的想象力,好笑道,“殿下也可以这麽理解。”
“你父亲真好,不像孤的父皇,总是高高在上,孤对他只有畏惧。”穆翎喃喃自言,“那漠河城一定很有趣吧?”
“如您所见,漠河城一望无边,鹰击长空,黄沙遍地,美虽美矣,但趣味甚少。”
“不过父亲带我途径此地时还是孟夏时节。当时只道是寻常……那时明月当窗,夜色如画,苍穹之上星辰闪烁,近在眼前好似伸手便能摘到。”崔羌垂首望向他,“殿下不妨期待一下北渊,我们快马加鞭兴许两日便能到北渊了。”
“孤才不要,好不容易自由一回,且还是皇命在身,孤自然要慢慢享受这些时日……你再多与我讲些你从前的事吧。”太子殿下的嗓音带着止不住的雀跃。
许是此刻太过安静,崔羌放下心中所有思绪,只回想着从前的点滴。
穆翎只听着他嗓音淡淡的,依旧辩不出明显情绪。
“我给殿下讲个故事吧。”崔羌眉目舒展,嘴角浮现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
“顺桓元年,父亲曾外出游历,当时他拜访旧友柳神医,从皇城去药人谷的路途甚远,为抄近路途经乱葬岗。父亲说,当时天色天昏暗,却突然听见微弱哭泣声,便寻着声音翻过山坡,找到了那哭声的来源,发现是个弃婴。父亲怜那孩子孤苦,将其救了下来。之後为了调养他的身体,父亲带着他在柳神医的山谷里住了几年。”
顺桓元年他才出生,崔羌看似少年老成实则和他一般大。穆翎忍不住发问,“所以捡到的那个弃婴……就是你?”
“嗯。”
穆翎心头一震,身後的风呼啸着,他动了动唇还想说些什麽,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
“在谷中的日子我记不大清了,只记得那里有成片的树林与草地,还有条小溪,溪水清澈见底。每日喝的药很苦,但每回喝完父亲总会给我奖励一颗蜜饯。”
崔羌在这时候很不同寻常,眉目间尽是松懈,少了那股与生俱来的疏离感。
穆翎只听见他继续扬唇懒懒道,“印象较深的是父亲刚捡到我那会为我取名为崔大宝,被柳神医在谷中追着打,之後父亲翻了三天书,才为我取名为羌字。”
“他们真有意思。”穆翎听到这忍不住轻笑出声,眉眼弯弯,面容似冬日里和煦的暖阳。
崔羌不置可否,突然似叹息一般轻啓薄唇,“故事也听完了,外头风大,殿下莫着凉了,属下带您回去。”
穆翎敛了笑意,不肯就范,不赞同道,“不要,之後呢?孤还想听。”
崔羌侧首看他,目色深深。撕开方才怡然松快的面纱,此刻的他似要与夜色融为一体。
“我们在谷中呆了五年,离开药人谷不久後就听闻柳神医病逝的消息,那年我才七岁。而父亲一年前被仇家寻上门,也离开了。”
“什麽?”传进耳畔的嗓音淡淡的,却似惊雷一般劈天盖地朝穆翎扑去。
江湖之中,纷争仇恨是常事,他望着崔羌,分明那人语调未有丝毫变化,可夜色之中,他却隐约觉得自己永远靠近不了面前的人,那层看不见的雾只短暂消失了片刻……
他听见崔羌又平静道,“事已至此,多说无益。至少往日的欢愉,我能留住。”
所以那日在松岳山上,他怀念的故人就是他的父亲麽?
穆翎擡头看着乌泱泱的天空,此刻他的思绪就像纷乱的云,理不清头绪。
穆翎感受不到夜风的寒冷,可心中却莫名酸涩难受。他有些後悔问出口了。此时此刻,他愈加确信自己心里有一人了。
喜欢一个人就是会因为对方的喜悦而笑,也会因为对方的难过而伤。原来自己的情绪早就已经被面前之人填满了……
他忍不住轻轻拽了拽身侧人的衣袖,哑声道,“没关系,你不会是一个人的,日後孤陪着你。”
崔羌目光落在轻拽住自己衣袖的白皙指尖上,夜风呼啸,光怪陆离变幻着地将冷冽撒下,可眼前少年的爱意热烈似火,裹挟着赤诚,他此刻突然觉得,冬日也没那麽冷。
是爱意也好,是同情也罢,这份热烈明明触手可及他却不敢回应。崔羌又不经想到以後,赤诚扯上亲人,纯粹沾上利益,他是否还会坚定选择自己,是否还会似此刻这般天真呢。
本是入戏之人,何苦再想这般之多,从一开始带着目的接近,他对面前之人又有几分纯粹?
崔羌有些自嘲,惆怅不争气的湮没了整个心头,苦涩占据着整颗心,就止步于此吧,陷得越深日後越难自拔……
良久,崔羌又笑了,是一贯的散漫,笑意里依旧暗藏着疏离。
“殿下厚爱,属下甚幸之。”
穆翎从前未曾在意过,可今日却被这笑容震地微微一愣,抓着他衣襟的手指不由得也微微一颤,难道崔羌真的对自己别无他意麽?
那为何又总是对他这般好?
崔羌淡淡出声提醒,“殿下,您身子金贵,受寒了该是属下的错了,咱们还是早些回去罢。”
穆翎回过神来,他都忘了,他是尊贵的太子殿下,对他好乃是这天底下最正常不过的事了。
穆翎垂下眼帘,忍下心中那点酸涩,平静回道,“依你便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