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十三
高道珩去礼部当值第一天就没回宫里,次日高炬谴人来问,他撒谎说自己受同僚邀请吃饭,吃完饭天晚了就借宿在同僚家中。
次日用的借口是“同僚新得到一把扇子,邀请他去探讨往扇面上画什麽,同僚的妻儿很热情,非要留他用饭”。
第三日用的借口是“下值後听说城东诗社有诗文活动,他去观摩学习”。
一连半月,高道珩次次都有理由不回宫中,倘若高炬看不出来他在故意躲人,那就傻了。
第十六日,高炬亲自抓人来了。
彼时高道珩正准备下班,他约了租赁房子的驵侩傍晚去看院子,还没出门,就被高炬亲自堵了个正着。
高炬今日穿了身天水碧的袍子,没有束冠,只佩戴了一根缀着白玉的发带,瞧着清丽脱俗不似凡人。高道珩见到他时,他正抱着自己的帷帽站在门口。高炬自继位以来深居简出,平时的装扮又与现在相差太多,礼部官吏没有几个能一眼看出来他就是当今皇帝。
“元晦?”高道珩快走两步来到高炬面前,左右看了一圈,接过高炬手中的帷帽扣在他的脑袋上,“出来时怎麽不带几个人?”又急忙拽着高炬快走几步来到不远处的断头巷子里。
“为何躲着朕?”高炬掀开帷帽上的白纱,委屈地数落高道珩的罪状,“还撒谎骗人,真当朕是傻子?朝中官员哪个不是世家子弟?门第再差的也是寒门,你这样一个没有门第又来历不明的人初至官场,怎麽可能会有人愿意同你结交?这半个月每日不回宫的理由里面,只有诗社那天的理由是真的吧?”
高炬遇见“成玦”时,正受到萧昱的邀请,微服外出相看马匹,萧昱相中了一匹好马,要高炬兑换当初输棋的赌注,亲自把好马买下来,高炬欣然而往,半路遇见了“成玦”,高炬便抽了风似的,擡手将钱财丢给萧昱,自己抓了“成玦”上马车,掉头回宫了。萧昱一时也没了买马的心思,跟着进宫去看热闹。
“成玦”长相俊美,可人却像个痴呆,身上的衣裳甚至是过时多年的款式,问他叫什麽,他不说话;问他自哪里来,他也无法开口。由于他右手手腕上用红绳拴着一枚玉玦——玉玦上的纹刻也是过时的花纹,高炬便自作主张为他取名“成玦”,鬼使神差地将他留在了宫中。对此,萧昱还调笑高炬,说他怕不是对这个来历不明的人一见倾心了。高炬没有否定也没有认同,只让他一边儿玩去。
“成玦”虽傻,但看那枚玉玦的目光却让高炬没来由地妒火中烧。高炬实在看不惯,便随便找了个理由,没收了他的玉玦。
那枚玉玦是阿愔所送,本来是一对,另一枚在阿愔身上。高道珩被从凤杀害时,身上就带着那枚玉玦;元晦捡到“成玦”时,“成玦”身上也带着这枚玉玦。难道这具身体并非旁人的身体,而是他自己返老还童,又阴差阳错地来到了後世?
高道珩常年征战,身上受过许多次伤,他二十四岁时受过一次重伤,敌方带着倒鈎的箭矢直中他的胸口,请了百花谷的神医,才自鬼门关捡回这条命。这具身体同样的位置上有一处与旁处颜色不一样的印记,高道珩原本以为是巧合,如今看来,是冥冥之中的力量为他治好了胸口的疤痕。
不过高炬有话说得不错,他确实没有与同僚那样亲近,更妄谈在同僚家中借宿,这只不过是他约驵侩出去看院子的借口罢了——不过高道珩不打算承认。
“我可是由陛下亲自征辟的官员,他们总要在乎陛下的脸面吧?”
“朕征辟的又如何?”高炬道,“朝廷每年都会做做样子征召几个寒门子弟,等他们兴高采烈地来到官场,就会发现他们在朝中其实可有可无,他们有的还是萧文都征辟的呢。门第之别譬如天堑,寒门子弟尚且无足轻重,何况你只是一个没有亲政又对政务一窍不通的皇帝亲自征辟的普通白衣?”
这番话,让高道珩听着有些无奈,再与他这半月在民间的见闻相比,又成了痛心。
门第之别犹如天堑,世家门阀把持朝政,生来就是人上人,寒门子弟只能担任低阶官员,普通平民入仕之途断绝。出身是高门,世世代代都是高门;出身是百姓,世世代代皆是百姓。高门子弟花天酒地挥霍无度,甚至圈占山泽大肆兼并田地,普通百姓富者交完赋税後不过只剩些口粮供养全家不至于饿死,穷者却连置锥之地都没有,只能租种他人耕地,还要被迫承受一层又一层的苛捐杂税。
此时的大晋,好像一个半身不遂行将就木的老者,无论内部生了病,还是外部有了强敌,都能把他置于死地。
高道珩理想中的大晋根本不是这样的。他改革官制,不是为了让门阀垄断中下层百姓入仕的通道;他兴办太学,不是为了让太学成为宗室贵族的私学;他开放山泽,更不是为了方便高门肆意敛财。
虞朝末年的乱象仿佛就在他的眼前,谁也不能保证将来发生的某件事不会变成压死大晋的那根稻草,谁也不能保证,高压之下百姓不会造反丶他高家後代不会步上虞朝宗族的後尘,被人大肆屠戮。
就算不是为了天下人,而只是为了一姓之家,他也应该想办法,解决——至少要缓解,这些积攒日久的弊病。
高家受天下供奉,如果不去解天下人之危,人家又凭什麽侍奉高家?
“陛下可有想过要改变现状?”高道珩问。
“朕说了又不算——”
“倘若陛下说了算呢?要不要改变现状,让那些并非高门的人才进朝为官,让他们与陛下一同对抗门阀世族。”
高炬泄了气:“百官臣工皆为利来,朕提拔了新人,等朕无法满足他们的诉求时,他们就会背叛朕。”
高道珩:“臣子叛主多因君王无德,陛下待他们好一点,他们自然愿意为你效劳。”
高炬撇了撇嘴,不屑道:“当年太祖三番五次宽恕臣下,甚至连谋逆都不予追究,如此宽厚,最终还不是被逆臣所杀?”
高道珩:?
【作者有话说】:高道珩:?你再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