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三
小皇帝的一天简单而充实,除去正常的餐饮,剩下的时间多被他用来捯饬自己。修面洁面丶使用齿药清洁嘴巴丶敷用面脂一刻钟丶卸掉面脂再度洁面丶煎香茶丶焚香丶口嚼香料香丸丶锻炼身体丶挑选时兴的布料丶研究时兴的男子发髻和妆容丶给先帝神主上香……
忒不像一个正经的皇帝,干的事没一件是皇帝该干的。幸好起居郎不时时跟着他,将他每日做的事记下来,後代子孙令人修史时隔三差五来一句“帝好敷粉描朱”,这像话吗?
高道珩偷偷瞧见先帝的神主,先帝名讳为“修永”,并非是高道珩认识的人或者听说过的人。想来世易时移,他这样一道早就死去的亡魂,来到了他所在之世中无人能涉足的地方。
高道珩观察了五天,这期间,小皇帝一本奏折也没看丶一个大臣也没召见丶一次朝议也没去,一天到晚不是倒腾他的脸,就是莫名其妙发脾气——不过好在皇帝脾气烂人倒是好哄,夸他两句英俊貌美,他就自己消气了。
这小皇帝心大得不行,他早就知道高道珩不对劲儿了,甚至一门心思认定在高道珩没有来到此世之前,这具身体是在装疯卖傻,却依然把高道珩放在身边,甚至不允许高道珩离开他视线的时间过长,时间稍长,小皇帝一会儿喊心口疼,一会儿喊头疼。有一次,高道珩只是出门遛了个弯,小皇帝便又是落泪又是吐血,简直成了一个血人。
偏生他还嘴硬得不行,用了药清醒了很多,就臭着脸让高道珩不要自作多情。
维持着这种不近不远又奇怪的关系,高道珩在宫中已住了半个月。
高道珩终于见到了有奏折从前朝端到了小皇帝的书案上。
皇帝却不紧不慢,用指甲钳细细修着自己的指甲,甚至还好心地问高道珩要不要他帮忙修剪一下指甲。
高道珩:?
高道珩没有答应他,问他为何不去看看那些折子上写了什麽。
“没什麽好看的。”小皇帝撂下指甲钳,拿起锉刀又精修指甲,“若是要紧事,他们会商量好了递一个折子,朕要做的呢,就是走个流程批示一下,让他们师出有名。”
“原来还是个小傀儡。”高道珩心道,“怪不得成天这样无状,也没有人管他。”
“朕来猜猜这折子写的都是什麽东西。”皇帝放下了锉刀,擡起手对着太阳满意地审视自己的指甲,“你要是好奇,可以对照一下看看朕说的对不对。”待高道珩真起身去搬了奏折来,皇帝又掏出一本厚厚的册子,边翻看边和高道珩说话。“往日他们无非就是几种事,第一种,为某某请什麽什麽官职,让朕批示;第二种,告诉朕孝期满了可以考虑广选贵女充盈後宫。如今有了你,就有了第三种。”
见高道珩半晌没说话,小皇帝笑了起来。他冲高道珩勾了勾手指,示意高道珩凑近听。“你没有忘记自己是怎麽进宫的吧?”皇帝眉眼含笑,凑在高道珩耳边小声说,“朕的‘男宠’。”
“虽然朕是傀儡,但毕竟还是个皇帝。”小皇帝擡手将高道珩推远,“想让族中女眷进宫为妃的人多得是呢。你这样一个男人,出身一般,也不能为他们生下听话的傀儡,朕每日与你同进同出,自然有人坐不住了。”
高道珩瞧着那张与阿愔一模一样的脸,心也难免软了下来,他擡手在小皇帝的头上揉了几下,成功被炸毛的小皇帝咬了一口,才收回自己的手。
“真是大胆,竟敢弄乱朕的发髻。”皇帝凶巴巴地道。
通过和皇帝的闲聊,高道珩得知皇帝十七岁登基,现今刚满二十,尚且在孝期中。按照惯例,父母去世要守孝三年,一般二十五个月就算孝期圆满,但皇帝认为我朝历来以孝道治理天下,他身为皇帝应该为天下人的表率,一定要为先帝守孝满三年。孝期之中不可行房,更不能迎纳妃嫔。小皇帝便用这个理由,拖延了将近三年。
高道珩听着这些话,心里默默道:“可不得以‘孝道’治国,从凤杀君自立,是为不忠不义不仁不信,无礼至极,若不以孝治国,难道还能以别的治国,狠狠掌掴从凤的脸吗?”他看着小皇帝当下的境遇,好似看到从凤得到了报应,心中也难免欣喜。
他悄悄欣喜了一会儿,又觉得自己的这些想法有些卑劣:“即便苍天有眼,也应该报应在从凤身上,和这孩子又有什麽关系呢?他也并非自愿成为从凤的後人。我确实不应该取笑他。”
高道珩随手抽了一本奏折翻开来看,果然如小皇帝说的那样,内容确实是指责皇帝孝期宠幸男人。
“朕说的没错吧。”皇帝自他手中抽走这本奏折,擡手丢到一边。“说完了朕的事,也来说说你的事吧,你为什麽要装疯卖傻?”
高道珩不解:“嗯?”
皇帝:“朕第一次见到你时,你是个连话都不会说的傻子,为何上了一次吊,就忽然会说话了,甚至还识字,说说吧。”
这叫高道珩怎麽说?他也是第一次知道自己以前是个不会说话的傻子,他自己还纳闷一个傻子怎麽好端端要上吊呢。
“你不妨大胆说,朕是个傀儡皇帝,你得罪了朕顶多被朕揍一顿,朕为了不落人口实给人废掉朕的理由,自然不能将你随意打杀。”小皇帝笑着安慰他,“毕竟孝期宠爱男宠顶多算私德有亏,天子在孝期肆意杀害无罪平民,可是大忌讳呢。”
高道珩:?
听听这说的什麽话?
“我也有话要问陛下。”高道珩不回答他的问题,反客为主问道,“‘我’本来是一个傻子,那是谁把上吊的绳子交给‘我’的?”
小皇帝咳了一声,心虚地偏过头:“可能是你学朕的吧。”
高道珩:“那陛下为何上吊?”
不知道这句话又刺中了小皇帝的哪片逆鳞,他又炸了:“想上吊就上吊,不想活了不行吗?连朕上吊都管,你是皇帝还是朕是皇帝,管得倒是宽?!”
“陛下!”高道珩直立起上半身,脸色冷了下来,“若陛下想寻死,为何还要借守孝的由头拖延三年,不应该早日诞下新皇,而後顺理成章‘暴寝’吗?”
皇帝沉默下来,过了好一会儿才笑出声:“什麽叫‘守孝的由头’,朕的孝心天地可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