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旧日(十二)
将军又晚归了,吴初凉站在将军府角门口,轻轻的呼出一口冷气,这是她在上都度过的第二个的冬天,这座上都城,就如这冬日一般,冷冽异常
将军晚归,意味着今晚城内又有一家要死人了
大原建国不久,当今圣上已是暮年,大皇子战功赫赫,按理说太子之位绝无争议,但不知从哪里传出一阵流言,说大皇子性情狠栗,不适合做守成之君,当立幼子,一时间朝堂上下暗流涌动,都城内更是风声鹤唳,悄然间就会有一个家族突然消失,便是市井小贩,都变得谨言慎行,平南将军府中人更是被人忌惮,见了就恨不得绕道而行,仿佛沾上就要被厄运缠身一般
如今,稚子皆知,平南将军嗜血成性,统领黑皮狗,夜夜杀人取乐
吴初凉轻轻跺脚,缓解身上的寒意,将军与她说过好多次,要她在府中等候,可她看不得将军脸上那种麻木,像是个没了魂的玩偶,因此总想着能早一刻见到将军,早一刻给她宽慰
远远的,她听见了马蹄声,精神一振,举灯张望,果然,看到几骑往这边来,几人黑甲黑马,如破开黑夜,涌出更浓郁的黑暗,为首一骑翻身下马,低低的唤了声:“阿凉”
吴初凉的眉头皱了起来,将军身上有浓郁的血腥气,她不动声色的与将军见礼,为将军照路,进了平南将军府,入了屋内,灯光大亮,吴初凉仔细打量将军,眉头皱的愈发深了
将军一身的血污,便是脸上都溅上了血点,还有血顺着半握的拳向下滴,她忙去拉她滴血的手,将军欲躲,被她狠狠一蹬,不动了,她小心翼翼的拖着将军的手,展开,一道深可见骨的刀痕横贯整个手心,肉皮外翻着里面细嫩的红肉还在渗着血,看的人脊背发凉
吴初凉的怒意一下从心底烧到了脑门,连带着眼眶都炙热了,她本欲狠狠的骂醒这人,却又被她眼中深沉的绝望所桎梏,只能沉默着,小心翼翼的引着她止血包扎,换衣擦洗,为她铺床盖被,安抚她休息:“将军早点睡吧,睡一觉,就不难受了。”
此刻的将军才慢慢有了些活气,她拉着吴初凉的手,有些天真的问:“真的睡一觉就不难受了吗?”
吴初凉觉得有一种无法言说的情绪堆积在胸口,让她无法呼吸,她拼命的压制,挤出令人信服的笑意宽慰道:“将军,都会过去的,你不也常说,只要活着就有希望嘛,你只是太累了,不要多想,都会过去的。”
将军垂了眉眼,似乎在逃避,只是恳求道:“阿凉,我睡不着,你陪陪我吧。”
吴初凉愣了一瞬,这些时日,她虽然与将军愈加亲密,但都守着主仆之仪,并未点破,如今,吴初凉咬了咬唇角压下心中羞涩,吹灭烛火,脱了外衫,掀开被子,刚一躺下,别浦便顺势挤到她怀中,让属于阿凉的温热牢牢的包裹自己,黑暗中她感受到阿凉在一下一下抚摸着她的後背,轻轻叨念着她的名字,如阿娘般哄她
别浦忘记了自己是如何入睡的,只记得自己的眼泪都淌在了阿凉的心口
她隐约感觉自己又变回了稚童,在浓郁的夜,有黑甲人在追杀她,阿娘挡在了她身前,然後就有刀剑从她阿娘的心口穿透而出,血如泼墨般飞溅,她发了疯一般,掏出怀中匕首就去刺那黑甲人,匕首却被那人伸手牢牢握住,她动弹不得,恐惧笼罩着她,她看到那黑甲人长着与自己一样的脸孔,她知道,这是梦,她才是那杀人的凶手
别浦醒来时,天刚蒙蒙亮,她心底刺骨的寒意还在蔓延,却又马上被周身的温暖所包裹,几乎是一瞬间,她便放松了紧张的近乎痉挛的身体,她意识到自己还在阿凉怀中,小心翼翼的偏头,看着这张让她着迷的面容,别浦想起了两人初识的那个山洞,那个安宁的早晨,静静的看了好一会,别浦慢慢的褪出吴初凉的怀抱,下了床,一点一点穿戴成了那个冷血无情的平南将军,她觉得自己已经积蓄了一晚上的勇气,能够去再次接受命运的摆布,但,她错了
“听说,昨天赵家的幼子逃了?”
说话的人正在练字,他满脸和煦,好似不经意般的闲聊,别浦跪在他脚边,双手托着一块手巾,高高举过头顶,闻言,指尖微颤,却又马上止住,低声道:“是臣办事不利。”
那人闻言,撇了眼别浦,笑了:“呵,怕是夜叉长出了良心吧,麻烦的很啊。”
他不再说话,继续练字,运笔如风,直到写满了一篇,将笔往纸上随意一扔,刚写好的作品便被墨迹晕染成一片,他随手拿过别浦举着的手巾:“父皇说我心太躁,杀心太盛,让我练字静心,你觉得我杀心重吗?”
别浦沉默着,愈加低了低头,那人似乎觉得无趣,轻轻啧了一声,冲着门外说了句:“带进来!”
就见一玄甲士托带着一个木盒子进来,躬身施礼後,将盒子在别浦面前打开,赫然竟是个稚子的头颅,别浦浑身震颤,肝胆欲裂,那头颅定格的眼神中全是惊恐,与别浦对视,别浦觉得有一股腥甜涌上喉咙,她拼命攥紧手心,用疼痛来唤回理智,那人却全然无视这可怖的一幕,如慈爱的兄长般语重心长的对她说:“别浦啊,你看看你,如今这是怎麽了,一点小事都做不好,还要我来帮你。”
别浦如梦初醒,僵直的磕头,将恐惧与悲切深藏起来:“臣有罪,请主子责罚。”
“呵呵”那人笑了,和颜悦色的说:“好了好了,你虽是我的家臣,但好歹也是大原正二品的武将,这也不是什麽大错,罚便算了。”
他站起身,慢悠悠的将那木匣子一倒,孩子的头颅便滚入玄甲士的怀中,他将空盒塞到别浦手中,拍了拍她的肩膀:“这个赏你了,带回去,好好看着,往後做事要尽心,否则这里又长出点你熟悉的东西,就可惜了。”
“谢主子提点,臣定不再辜负主子信任。”一瞬间,别浦腰背挺的笔直,整个人如石雕般冷硬起来
那人点点头,挥手道:“好了,你下去吧。”然後突然又似想起来什麽般和煦笑道:“哦,对了,你身边不是一直带着个南奴嘛,你现在如此软弱,怕是就是被她所染,我派人去教她点规矩,越过你,不介意吧!”
别浦闻言平静的再次下跪叩头谢道:“主子费心了,一个南奴罢了,劳烦主子,是臣的错。”
那人满意的摆摆手,别浦缓步退出大殿,手中捧着木匣子,指尖泛白,身形挺拔不急不缓,待出了皇宫,上了将军府的软轿,刚落下轿帘,她再也坚持不住,膝盖一软跪倒在地,人匍匐在座位上,一手捂嘴,拼命的闷咳,待稍稍缓了些,松开发现一手心的鲜血,她赤红着眼睛,盯着那鲜血痴痴的笑,整个人状若癫狂
“阿凉,阿凉”她喃喃自语,似乎想像往昔般把冷静找回来,但这次是抖得愈加不能自已,她心中如有暴雷,激得只想毁了所有一切,不能慌,她拼命暗示自己,突然发了狠般用牙一把扯开昨日刚刚包扎好得掌心,用另一只手死死抠住伤口,扯开血肉,用疼痛来镇压疼痛,阿凉还在等她,她不能乱
轿子刚停到平南将军府,别浦的亲卫便迎了上来,女军士焦急的冲轿子大喊:“将军,将军,吴侍出事了!”
那轿中却似无动于衷般静默,女军士以为她没听到,还欲再喊,轿帘掀开,别浦不急不缓的下车,呵斥道:“喊什麽,没个规矩!”
女军士跟随别浦多年,马上明白,默契行礼:“属下莽撞了,请将军恕罪。”
两人如常般进了将军府,才往吴初凉的居所疾奔,府内均是将军亲信,女军士再无顾忌,急急道:“将军,吴侍今早出府采买,刚才护卫她的两人就回来报信说是她被人掠走了,我等立刻出府寻找,却发现她就被仍在附近巷道,将军,军医说,说吴娘子的腿,好像被人打折了。”
别浦犹如被施了定身的法术,瞬间僵在原地,她费尽所有力气般一寸寸缓缓的转头,死死盯着女军士,女军士被她的眼神吓得不由自主的後退一步,却听道将军一字一顿的反问:“你说什麽?”
将军眼神如利剑,刺得她如芒在背,她只得咬牙重复道:“军医说,吴娘子腿骨尽断,只能尽力保住肢体,恐再难行走如初。”
咣当一声,将军手中一直拿着的木匣掉到地上,女军士擡头,却见将军刚才如恶鬼般的眼神涨上一层水雾,整个人似拉紧的弓弦般随时都会绷断,正在此时,耳畔突然传来一声尖锐的痛呼,别浦浑身一抖,不可置信般的望向声音的来源处,脸上全是恐惧,直到第二声传来,她才似发了疯一般,朝声音的方向跑去,女军士忙跟在她後面,见将军身形踉跄的奔到吴初凉院中,竟被屋前台阶一拌重重摔倒在地,将军却浑然不觉,连滚带爬的冲入屋中,女军士看着她在台阶之上留下的血手印,轻轻的叹了口气,将屋门关好,站在门前守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