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冀笑了:“大师当年称一句一人之下丶万人之上亦不过分。与之对比,那些的确拿不出手。”
他盯着面前之人的面容,烛光之下丶香火之中,对方竟真有一种佛光普照之相。更令人惊奇的是,了无只看相貌,不过二十出头,丝毫不见岁月痕迹。不禁让人怀疑,传闻是否是真的——此人已是真佛之身。
相传,了无乃是太祖皇帝麾下一员猛将,征战沙场,无往不利,为新朝立下赫赫战功。江山初定,太祖皇帝论功行赏,了无的权势登天,一人之下丶万人之上,无比尊荣。本该就这般唱完这出君明臣忠的戏码。
谁知,一年丶两年……十年丶二十年……了无此人容貌不变,更恐怖的是,他似乎真的不只是容貌不变,他是真的不会老。
民间谣言四起,不断有官员冒死进谏。太祖皇帝一开始还狠狠驳斥,直到看见自己那软弱的太子後,他害怕了。想赐死了无,苦于找不到理由。岂料,了无自请削发丶上了不归山做和尚。这一当,就是五十多年。期间,数次权利更叠,无数人想再将了无请下山,威逼利诱,了无从不屈从。不是没有人动过杀心,只是无人成功。自此,了无真佛的名声盖棺定论。
到这一代,仍有人不死心地要拉拢了无入惠王或者太子阵营,梁冀以前自然也是其中一员。只是重来一回,他才明白,了无当真是不会再为权势所动了。
梁冀问:“能活千载,是何体验?”
了无紧阖的眼皮颤动,他睁开了眼,面上血色褪尽,“不会有人不老不死。贫僧更不会是。”
梁冀掸了掸袖袍,站起身来,“也许大师不信,我从千年後归来,亲眼见过大师。不老不死,在大师身上确有其事。”
寂静……
无边无涯的寂静。
了无完全停下动作。他深深地看向梁冀。後者一派悠然,似乎只是陈述事实般,并不期望着什麽。
香火燎绕着,讲经前燃的线香很快烧到了头,了无声音苍辽地开口:“梁施主请去歇息吧。明日一早请尽快离开小庙。”
梁冀站起身,恭敬地施礼:“是。多谢大师今晚收留。不过——”他拉长音调,状似好奇:“大师真不想知道本朝的结局?您与太祖一起打下的江山,其中又有多少艰辛…”
了无拈动佛珠愈快,“贫僧不问世事已久……”
他又要重复那段应付各路人马的说辞,梁冀语气极快道:“六世而亡。本朝六世而亡。”
说完,他步出正殿。
徒留下金佛前,了无苍惶地睁开眼。
六世而亡?
到如今的圣上已是第五代了。
岂不是说,下一个皇帝就是亡国之君?!
了无极快地起身。脑海中思绪纷乱。自己曾发过誓的,在太祖皇帝面前,承诺永不再入庙堂。可如今呢,他要眼睁睁看着幽朝灭国吗?若又一次乱世起,又该有多少生灵涂炭?
…
出正殿丶披夜色而行的梁冀,走至一半,忽被一只手拦住去向。他停在禅房外的走廊上,看着面前探出一颗脑袋的俞梦,神情不太自然地问:“还未睡着吗?”
俞梦哈了哈手:“有点冷。你去找大师谈话了?”
梁冀:“嗯。”
他解下来大氅,递给俞梦,“这个盖上。明早我们原路返回。”
原路返回……
梁冀说这话时,心中微微不安。毕竟俞梦几个时辰前,还一脸小心地问了无:她是不是很快就能回去了。归心很是迫切。两人还未商定好俞梦此後如何安置,多馀的人便来了。那她这段无法回家的日子还打算回梁府吗?
俞梦没接氅衣,也没接是否原路返回的话,另起话题道:“那你有把握大师一晚便能反悔?”
她知道,前世的梁冀未能和了无达成合作。重来一回,必定要拉拢此人。梁冀这麽晚不睡,去和了无谈话必定也是抱着这样的心思。
“应该可以。”
梁冀定定看她半晌,强硬将氅衣塞进她怀中,“不过,若是一晚上不足以大师思考明白,便是再等数年也无用。”
俞梦点点头。
寂寥的月色中,两人久久相对无言。
梁冀等不来那句话,他叹息般道:“你晚安。”
言罢,步履极缓慢地往自己房间走。银霜似的月辉下,他的身形单薄,又冷又孤寂。看得俞梦微微发愣。
直到隔壁房门“咔哒”一声响。俞梦才回过神来,抱着大氅返回屋里。
到了床边,她要盖在被褥上时,忽觉氅衣上的体温灼人,梁冀常用的熏香透过氅衣萦绕在鼻尖。要盖下去的动作停住,俞梦扫视禅房一周,才给这件好心的大衣找个了合适去处——椅背上。
她躺回床上去,思绪剪不断理还乱。
不能回现代,被公司开除是板上钉钉了。这倒还好,再找新工作便罢。小黑可怎麽办?她只留了一个多月的存粮,小黑会不会活活饿死在家里?
翻来覆去,无眠到天明。
第二天,小僧早早地来敲两人的窗框,他兴高采烈道:“贵人,师父有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