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个字,都重重敲击在他心里,发出阵阵轰鸣。
“我沈星遥,愿请天地为媒,向山河立誓。今生今世,只做凌无非一人之妻,不离不弃。”
“我愿与天地为盟,以日月为聘,与沈星遥结为夫妻……”
杳远的话音,推拨着记忆里的弦。他鬼使神差张口,跟上那个声音,继续往下念道:“……尽一生所能,护她平安周全,前路顺遂。”一字一句,分毫不改。两个相同的声音,在这空茫的梦里,莫名重叠,恍若隔世的呼号,唤醒深埋心底,沉眠许久的回忆。
他蓦地擡首,只看见黑与红交叠的阴影里延展出一条幽长甬道,不知通往何处,尽头似有血光,红得妖异,冷得渗人。
血本该是暖的,怎会这麽凉?
诡秘的疑惑指引着他,踉跄着步履往前走去。脚下回声也越发沉重,敲打着看不见的墙壁,更敲击在他心里。
一声声回音里,仍有她的呼唤,喜怒哀惧,悲欢怨愤,尽是他的名字,幻影一般串联起被他遗忘的过去。前梦归来,故人之音却戛然而止,只留下空荡荡的四壁,与她的背影一同消失在朦胧的视野里。
脚下光景陡转,甬道消逝,移作尸山血海。天也凄清,水也凄清,是他终此一生都洗不净的血色,染遍山野,灼然如火。
凌无非失去重心跌倒在地,擡眼却看见了另一个自己——披头散发,浑身浴血,五官尽已扭曲,分外狰狞,倒提着那把早已崩碎的啸月宝剑,朝他走来。瞠着血红的眼,纵横如皲裂龟纹的血丝,几欲挣脱眼眶扑上来,将他啃食殆尽。
“她便是我的性命!你怎能弄丢了她?”
他来不及回答,便被过去的自己推入血凝的海。咸涩的苦水顷刻将他重重包裹,阔别数月的绝望与窒息感,再度涌上心头。
凌无非拼了命地伸手,却怎麽也触不到岸。恍惚之间,翻涌的海潮打来一浪,当头将他击沉,冰凉的手脚,再也动弹不了分毫。只依稀看见浮漾水纹里她的影子,她温暖的笑意,不过转瞬,又被血海吞没。
他依稀感到神识抽离,在这绝望的苦海里,有她的梦境里,越来越淡。同时淡去的,还有满眼的血色,来不及说出口的千言万语……
凌无非在淋漓大汗里醒来,惊坐而起。长夜已过。远天亮起熹微的薄光,缓慢延展开来,照亮门格与窗纱,雕花的木条在薄纱上映出淡淡的影子,朦朦胧胧,失了本该分明的界限,晃得他眼花。
柳无相守了他前半夜,此刻已去歇下了。留下白落英在房中,一手支着额头靠在桌旁,正熟睡着。
凌无非难以置信地望着眼前的一切,只觉目所能及之处,都已熟悉得不能再熟悉,喉头紧跟着涌起一团腥甜暖流,猛一弯腰,呕出一大口鲜血。
伤病抽干了他的体力,令他无法动弹,只能靠在床头,大口喘息。他回想起失忆期间种种荒唐行径。懊悔丶歉疚,种种不安的心绪交织,转瞬蔓延上来,仓促地拼凑起在梦境里被剐得七零八落的心,却怎麽都觉得少了一块,漏出大大的缺口,凉凉地透着风,疼得他几乎窒息。
“醒了?”白落英的话音传了过来。
凌无非仓惶擡眼,神情狼狈不堪,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不受控制地往外奔涌。
白落英坐直身子,眉心微动,略打量他一番,恍然看出端倪:“想起来了?”
凌无非已无力回答她的话,两眼空空茫茫,好似僵了。
白落英见状,略一思索,缓缓起身走到床前,却听他问道:
“多久了?”
“什麽多久?”
“我昏睡了多久?”
“从沔州来这算起,十日有馀。”
“那来不及了。”凌无非惨然而笑,“即便现在赶去,也不可能再碰上她了。”
白落英从这话里听出彻骨的绝望,沉默许久,方开口道:“沔州情形,阿翊已对我说了。我已派人去许州查探,不日便会有消息。”
凌无非绝望仰身,背靠墙面,两行清泪仿佛固定在了他脸上,不住流淌。两肩不受控制地发出抽搐,梦里回忆起的一幕幕,如车轮般倾轧过满是伤痕的心,辗得鲜血淋漓。
白落英见他如此伤心,竟忽地有些无错。
她一向自诩心肠硬,对眼前这个儿子,也甚少给过好脸,如今看他这般伤心,竟忽然不知该怎麽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