脑海突然想到有段时间,姣枝每日都会来宣政殿,她带着自己在殿外走了一圈,指了指角落开出的小花儿:“聿怀,角落里开出花儿来了。虽无人欣赏,但很厉害啊。”
鬼使神差的,裴聿怀脚步一顿,他不可置信地朝角落的黑暗处探去。
姣枝整个人蜷缩在黑暗的角落里,满身的白雪铺满她的每一处,如果不仔细看去,俨然像是一颗不太圆的雪球。她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就连呼吸都是微弱的。
没有哭得撕心裂肺,没有大摇大摆告诉所有人她的状态,她只是躲在角落里,默默的流泪,好像把所有情绪都积压在心中。
像一只受伤的小兽舔舐自己身上的伤口。
安静,还有些沉默。
裴聿怀顿时有些说不出话来,仿若舌尖连带着喉咙都溢满哽咽的苦涩,更像是有一把尖锐的刀刃像是开了寒光,在这一日,将他划了个鲜血淋漓。
漫天飞雪,洒过微弱的灯笼上,像是被照映出来的点点红梅。
姣枝感知有灯照在她身上,她颤抖着雪白的睫毛,微微擡起脑袋,看着手足无措心疼无措的聿怀,尽力地提起嘴角笑了笑,哑声喊了一声:“聿怀。”
裴聿怀再也忍不住,抚开姣枝头上丶肩膀上的白雪,看着她脸颊上的汩汩眼痕,慌张地说:“这里太冷了,我们先进去。”
当下的姣枝已经被冻得没有任何知觉了,她只能依靠着裴聿怀将她托抱着起来。
裴聿怀抱起姣枝时,抖落了好一层厚雪,而一直拿着的那盏灯落在了地上,他忍不住朝灯笼的周围看了眼,四周雪被压得很深,唯独角落里的那一棵花是被姣枝挡住了风雪,在其摇曳。
他恍惚收回目光,稳稳迈过一层层积雪,大步跨过,飞奔到殿内。
殿内的地龙烧得很暖和,桐君与瑶芳见到人,眼睛哭得通红,赶紧递上一直备好的披风,转头又去找了怀恩,朗声道:“告诉他们不用找了,小娘子已经找到了。”
“也真是怪事。”怀恩一边吩咐一边嘀咕,“今日保护小娘子的暗卫吃坏了肚子,就这麽今日不当职,便闹出这样大的事情。”
姣枝沉默地坐着,看着这麽多人为她忙前忙後,不禁一阵愧疚。
许久後,她逐渐回过温来,动了动发麻的手指,这才僵硬地擡起脑袋看向裴聿怀。
这麽一看还不打紧,可恰恰是这麽一眼,裴聿怀便红了眼,连带着姣枝也跟着不自在。
她无所适从地移开眼,再而低着脑袋。
这一夜,给很多人都添了麻烦,如果聿怀要怪罪她,她也不会说一句。
但偏偏聿怀什麽都没有问,一句责怪也没有说。
最後,他只是问她:“你是不是受了什麽委屈?为什麽要躲起来?”
上一次,岸音回到了桃源村,也打听过姣枝的事情。隔壁的邻居跟岸音说:“那个傻女娘,我们发现的时候,她已经和陆佑善的尸体待了三天。这三日不吃不喝,面如土灰,好似也快走掉了半条魂。你是没见到,吓人的很,也心疼的很,什麽都不懂。”
即使没听到那人说,听这麽短短几句,也能觉得酸心。
姣枝紧紧抿唇,想要伸手去碰一下聿怀,但是她满身寒气入体,只好退却这样的心思。
裴聿怀看出姣枝的想法,他把人揽入怀中。姣枝整个人的心绪在她怀中平复了下来,她很小心地说:“其实每一次看到太後殿下,我都害怕,还心痛的厉害。特别是什麽都记起来的那夜。”
原来不是不记得,只是不想回忆。
姣枝回过劲来,眼皮连着鼻尖逐渐发烫,眼眶里蓄满泪水,她垂下眼睛,眼泪就这麽掉进聿怀的脖颈里,惹得裴聿怀的心尖也跟着这一滴泪烫灼了一下。
姣枝满腹委屈,在大雪天里被掩盖了起来,现如今躲在这个殿堂内,大雪消融,所有的往事如同海水般铺天盖地溢满在脑海里。
她旧事重提道:“你之前是不是想丢下我的?你不要骗我,我会受不了的。聿怀,你是不是想丢下我?”
这样的状态,裴聿怀怎麽敢跟姣枝说实话,他心若被捅了几个窟窿的钝痛,小心翼翼道:“没有,我没有想丢下你,你不是一回头,我就出现了吗?你好好想想,是不是?我一直在你身後。”
姣枝努力回想,她明明知道裴聿怀说的是实话,可她心里有一点变扭,转头小声说起幼时事。
“我从小就知道我不是阿娘的亲生孩子,他们那些人挺坏的,经常打我丶骂我,嘲笑我,说我是没娘没爹的野孩子,我明明知道他们没有说错,可我就是好难受,我的心就好痛好痛。”她止不住流泪,结结巴巴地说,“我丶我不想哭的,我给你丢人了。”
裴聿怀连忙安抚道:“没有,不丢人。你很好的,你自己都不知道你有多好。”
姣枝摇头,声音染上哽咽的哭腔:“我不好,不然我的亲生阿娘和佑善阿娘为什麽都会不要我呢?其实,我知道的,佑善阿娘在我六岁的时候把我丢在街上了,可能是我哭得厉害,周围的人频频虎视眈眈地看着我,她才又把我拉回去了。八岁也丢过,十岁也有。”
姣枝的泪不停掉了下来,滚烫的温度落在裴聿怀的脖颈处,悄无声息地蜿蜒而下,落在了心口,裴聿怀感知到五内俱崩,透骨酸心。
“她以为我不知道,其实我知道的,我一直都知道,只是我不想说,我们俩就可以一直当做不知道的好好生活下去。聿怀,你骗我,我知道你想丢下我的,你和我阿娘的眼神一模一样,挣扎丶担忧丶不忍,不过你和我阿娘又不一样,我回来时,看到你眼中的庆幸,可她没有。”
裴聿怀想到当初,他觉得自己罪该万死,疼得不能自己。
他亲了亲姣枝的发梢,痛心入骨,哑声道:“对不起,我骗了你,谢谢你,原谅了我。”
“我也知道,你是想给我自由的。”姣枝由衷说,“在你身边,我很自由。”
姣枝似乎要在这一夜要把所有的委屈都说个干净:“幸好你喜欢我,我也很喜欢你。但为什麽我的阿娘都不喜欢我呢。”
裴聿怀说:“没有人会不喜欢这样的姣枝。”
姣枝继续摇头,默默流泪:“聿怀,我真的好痛,我小时候可以跟阿娘说任何话,唯独‘为什麽要丢下我’,我说不出口,于是慢慢就变成了我心底无法消除的一根刺,每当我忘记的时候,有人时不时就戳我一下。”
让她千疮百孔,鲜血直流。
裴聿怀珍重地吻了吻姣枝的脸颊上的泪,好似在一点点带着最高最重的敬意来呵护,最後轻轻碰上她的额头,很轻很慢地安抚,声音如同涓涓细流,寒梅绽放。
好听,还很安定。
“我永远都不会丢下你,姣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