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解
塔矢行洋深沉地看着儿子,小声道:“发生什麽事了吗?”
塔矢亮淡笑道:“小时候我总到围棋会所玩。那是还在读小学,但是我记忆好,到现在还记得清楚。”
想到塔矢亮小时候胖嘟嘟的小脸小手,塔矢行洋抿唇一笑,等着他继续说下去。
“小学6年级的时候,围棋会所里已经没有能和我一战的叔叔伯伯了。”塔矢亮想起那段时间里发生的事,不禁莞尔,“大家都劝我尽早考取职业棋士,可是我一直没去考。”
“回想起来,拖着不考试,还是因为太骄傲自满了。毕竟那时只有11岁,眼界那麽小,能接触的人也不多。能赢下身边所有人,自然觉得考试的意义不大。”
塔矢行洋笑了笑,点头道:“後来呢,我记得你很快就考了职业,大概也是那时的事吧?”
塔矢亮一点头,“後来有一天……父亲表扬了我。父亲也好,芦原先生也好,围棋会所的大家都对我抱有很大的期望。我便觉得不能辜负你们,考职业不为寻找更厉害的对手,只为能提携後辈,做一个像爸爸一样的人。”
塔矢行洋听到这里,蹙起了眉心,他抓住了儿子话里的重点,“不为寻找更厉害的对手?”他轻轻一笑,“真是年少轻狂。”
塔矢亮也跟着笑了,“初生牛犊不怕虎嘛,只是很快就吃了亏。”
塔矢行洋想了想,啊的一声惊愕了一下,这下终于知道儿子到底想说什麽了。他微眯起眼睛:“是进藤吗?迫使你马上考取职业的人,是进藤光吧。你在围棋会所遇到的少年,第一次下棋就把你打败的人。不,不对……是给你下指导棋的人。”
回想起那时候的挫败,塔矢亮依然心有馀悸。双手紧握成拳,不知是兴奋还是可怖,不可细察地颤抖起来。
“是他,进藤光那时候连棋子都不会拿。他说他是第一次下棋……第一次下棋的人,竟然在试探我的实力。”塔矢亮有些激动,他擡起头来直面父亲,“爸爸有过这种经历吗?有那麽一个对手,让你永远放不下。无论下多少局棋,总觉得不够,还差一局,也许再下一局就能领悟神之一手。这样的对手,爸爸遇见过吗?”
塔矢行洋被儿子的话击中心头,震得他後背一挺,随即疲软下来,“小亮,你到底想说什麽,有话直说吧。”
父亲是聪明人,有时候和聪明人聊天不会觉得累,有时又因为对方太聪明了,少了许多转弯抹角的馀地,聊起天来反倒更累。现在塔矢亮感觉到的是後者,他本想多一点铺垫,可惜父亲没有给他这样的机会。
“和进藤光分手之後,我没有再和他下棋了。只有比赛,比赛避免不了会碰头。可是这样远远不够,爸爸……我想和进藤下棋,想一直和他下棋。其他人……无法给于我这种快乐。唯独他……”塔矢亮无所适从地低着头,“进藤光就是那个对手,从小学6年级第一次遇见他开始,他就成了我下围棋的动力。我们互相追赶,早就分不清走到现在的自己,到底是因为喜欢下棋,还是为了向他证明我的实力。”
塔矢行洋心下凛然,灯光在他头顶洒下了一片阴影,眼中蒙上了不可名状的情绪。
塔矢亮苦笑着摇了摇头:“这段时间没有和他下棋,不知道他棋艺到了哪里。只能看他和别人的棋谱,每次研究分析,我就止不住地想,如果这局棋是我下的话,我会下在哪里。是我的话,我肯定不会让他那麽轻易地拿下一局!可惜……可惜和他下棋的人不是我。我好不甘心,好不甘心啊!为什麽他们可以和进藤下棋,我就不能了?明明我才是最清楚他棋路的人,我能猜出他下一步会落子在哪里,只有我可以提前把他的棋路看透,先他一步挡下杀机,稳稳地拿下一局。”
他越说越兴奋,仿佛马上就能和进藤光下一手永世难忘的棋局,声音不由得增大,语速加快,“爸爸,你有过这种经历吗?只有那个人,你想和他一直下棋,一局不够,多少局都不够!”
塔矢行洋哑然地看向儿子,良久之後长叹一声,“小亮,是爸爸让你苦痛了。这些日子,是爸爸没能看透你的内心……”他无奈地扯起了嘴角,却是皮笑肉不笑,样子极其难看,“爸爸……也有过那样一个对手。可惜他已经不见了。”
塔矢亮黯然地和父亲对视,问道:“就是爸爸每晚在棋室等待的那个人。”他笃定地说道:“爸爸只有和他下棋才能感受到不一样的快乐。”
塔矢行洋再次讶异地皱了皱眉,转瞬敛了过去。
塔矢亮说:“这些年来,爸爸等得很苦痛吧。”
塔矢行洋怔了半晌,才是含糊地点了点头,然後又长叹一口气,“我到了这个年纪,已不在乎头衔多少。风烛残年之际,只想和知己一起下棋畅谈,聊聊棋局中的变幻。可惜等我死了,也不可能再遇见那个人了。这……这终究会成为我一生的遗憾。”
塔矢亮听父亲说到这个份上,脸上难掩锥心的痛,忙安慰道:“爸爸身体好着呢,怎麽就说起这种话了。再说,爸爸怎麽知道以後就找不到他呢?或者会遇见另一位知己好友。未来的事,谁会知道。爸爸何必为了他就说什麽风烛残年的话……”
塔矢行洋无声低笑,反问他:“你说我会遇到另一位知己好友,那你呢。你能遇见另一个比进藤光更让你上心的人吗?”
塔矢亮被问得滞住了,他压根不用想就已经有了答案,“我和进藤从11岁遇见起,一起经历过许许多多的波折,这些事谁来了都不可能代替得了。除非时光倒流,那天进藤光没有来围棋会所,没有给我下指导棋,没有说随便拿一两个头衔。要不然谁都不是他,谁都不可能是他。”
“就是嘛。”塔矢行洋的目光逐渐和缓起来,“所以没有谁能代替谁,每个人都是独一无二的。”
“爸爸……”
塔矢行洋举起手阻止了孩子继续说下去,“爸爸已经等不来那个人了,要是他还想和我下一局棋的话,又怎麽会让我等上这麽多年呢……”他一阵低沉的苦笑,“他……也许已经不在世上了。”
“……爸爸,你怎麽会……”
“我知道的。同为棋士的直觉。”
塔矢行洋说得云淡风轻,塔矢亮却听得心惊肉跳。
“我想和他下棋,他又何尝不想再和我下一局。”塔矢行洋说道,“这些年我虽然是在等他,其实不过是慢慢地接受,接受这辈子不能再和他下一局棋的事实。我用了许多年……许多年,才能释然,平静地把这件事说出来。哎,我和他的第二局棋,也许等到了天上,才能完成。”
明明说着伤感的话,塔矢行洋却满意地笑了,“若是到了那里能再遇见他,能等来他的第一手棋,死又有什麽可怕的?甚至是一件让人期待的事,你说是不是啊,小亮。”
塔矢亮听得胆寒发竖,这得是有多大的期望,多大的执念,才能说出这一番话来!即使死亡也要追上对方的步伐……这一份异常的执着让他头皮发麻,不知不觉地落下了泪来。
“傻孩子,有什麽好哭的。爸爸身体不是好着吗?”塔矢行洋稳坐如泰山,处变不惊,声如洪钟,“既然爸爸等了他这麽多年,他在天上肯定也会等着爸爸。无论过去多少年,我和他对围棋的爱是不会变的,为了一局棋,等上千年又何妨?”
塔矢亮根本止不住眼泪,双手紧紧地抓住衣摆,豆大的泪珠一滴滴地拍打在手背上。他不敢面对父亲的绝症,更别说死亡,那是多麽让人绝望的词语!可是父亲对人生的终结竟是抱着这样的期待,只为下一局棋,只为和知己下一局期待了一辈子的棋!
塔矢行洋仿佛看穿了孩子的心思,说道:“到了那天,你该恭喜爸爸,爸爸如愿以偿了。”
父子俩不再说话,安静地度过了夜色最深沉的时段。等塔矢亮好不容易收住了泪水,平定了情绪。塔矢行洋才继续说话。
“以後去进藤光的家里过夜,就老实说是去他家里过夜。别在爸爸面前撒那麽拙劣的慌。”
塔矢亮还未从哀伤中回过神来,马上被父亲的话一记猛击,吓得擡起头。两道目光相碰撞,塔矢亮只觉羞得晕眩,脸上发烫,急急地低下头不敢迎接父亲审视般的眼神。
“爸爸……说什麽呢,我……”
“还要否认?”塔矢行洋呵呵笑道:“你以为你穿着进藤的衣服,我就看不出来吗?别人可能看不出来,那小子的衣服,我可是一眼就认出来了。怎麽说这些日子我可是一直盯着他的。”
塔矢亮一直以为自己在父亲面前藏得很好,万万没想到不过是‘皇帝的新衣’,心思早了裸露了出来。
塔矢行洋轻一拍大腿,像是下了什麽决心似地,“你们年轻人的事,我不想多管。以後……以後你们……”他顿了顿,说道:“好好下棋,多多精进棋艺,知道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