圈套
塔矢亮听明白了进藤光的意思,话里话外说的分明是要挑战爸爸的权威。下战书似的预告让他有股隐隐不可察的躁动。进藤光接下来要干什麽,爸爸又会有什麽反应,他们二人的未来何去何从,这些问题都让他在床上辗转难眠。
进藤光最後说的那句话,依然在脑海里回荡着。塔矢亮自问,自己到底能读懂多少进藤光下的棋,到时候又能不能随机应变,回应绝妙的一手。
他知道自己一旦有这个想法,便是已经决定要和进藤光一起对付父亲。父亲是他从小崇拜仰望的人,现在又身患绝症,他决计不愿再做任何刺激老人家的事。自己的想法,进藤光应该能读懂的吧,要是因为二人的事而让爸爸病情加重,他这辈子将会无法释怀。
思来想去,夜晚一眨眼就过去了。东方既白的时候,塔矢亮看了一眼时钟,原来已是早上5点。他再无睡意,索性起床洗脸。他踮手踮脚地走过棋室,没想到趟门的门缝里透出了一丝灯光,安静地在走廊上铺出了一条光带。
塔矢亮轻声地走到门外,往里一探,果然是爸爸静坐在棋盘前。爸爸保持这个习惯已经许多年了,他彻夜地坐着,不知道在等谁的一手。看上去即寂寞又无奈。
塔矢亮把这个画面深深地看进眸子里,良久後才推开门,跟父亲说了一声早上好。
塔矢行洋见是儿子,下巴一摆,示意他坐到棋盘前面去,“时间尚早,和爸爸下一盘棋吧。”
父子俩不知下过多少棋了,唯独这一次,塔矢亮从父亲的话语中听出了不少落寞和惆怅。他心中一动,问出了一直以来埋在心底的问题,“爸爸到底在等着谁?”
塔矢行洋握着棋子的手一顿,漠然地看向孩子,“我……我在等着谁?”他莫名地感到一阵落寞,那个他等的人估计永远不会到来了,以至于被小亮问起的时候,自己也无从找出答案来。
塔矢行洋等的人,像一沫虚幻的泡影,他连他全名都不曾了解过,却又仅凭一盘棋就读懂了对方的全部人生。那个叫作sai的人,他与自己一样,一生忠于围棋,追求着神之一手的人,是世间上另一个塔矢行洋。
塔矢行洋黯然伤神地低下头,棋子拿起又放下。他名满天下,家庭美满,优秀的儿子人人称羡,他却时时刻刻感到萧索寂寥。这股无名的悲伤由来已久,夜不能寐时,塔矢行洋便到棋室里静坐,等那个永远不再出现的人。
sai,只有与他下棋时才能从纵横的棋盘上感受到围棋的生命力。塔矢行洋轻叹一口气,苦笑道:“围棋果然要两个人下,才是有滋有味。所谓千金易得,知己难求。”
塔矢亮回了一抹笑,安慰道:“爸爸在围棋界已难觅对手。”爸爸到了这个岁数,又拥有无人能比肩的社会地位,输赢丶名誉于他而言就像过眼云烟,早被抛诸九霄云外。
塔矢行洋对儿子的评价不置褒贬,只道:“棋逢敌手,难分轩轾是多麽难得的事,你可要珍惜每个相遇的对手啊。”他本是发自肺腑的一句话,说完却连自己也怔住了。
再看儿子,塔矢亮脸色惨淡,不敢辩驳,微微一笑颔首道:“自然是尊重珍惜的。”
塔矢行洋问他:“最近的成绩如何?”
塔矢亮说:“17胜3败。”
“嗯……按照这个进度下去,很快就可以升7段了。”塔矢行洋窥探孩子,见他对自己成绩并无欣喜的表情,不禁问道,“怎麽,有这个成绩不值得你高兴”
放在以前,塔矢亮每每得到父亲的赞赏都要开心好几天。这平平的反应实在出乎塔矢行洋的意料。
塔矢亮实际并没察觉自己的异样,被父亲问及才惊觉最近确实对输赢失去了执着。他不自觉地摸了摸胸口,心脏沉稳地跳动,竟是感觉不出一丝一毫的快意。这份超脱于世俗的心情难以言明,实在要说,便是输赢都无法在内心泛到波澜,仿佛一潭被封死的湖水,四周一片漆黑清幽,只等日子慢慢度过,把它酿造成一壶发臭发酸的死水。
那将会在岁月无声中悄然发生,等回过神时已不知身在何处,无迹可寻,无路可走。他只能茫然地等待一只不知何时会降临的手,祈求他拉上自己一把。却终究是知音难觅,只能在一夜一夜的失望中度过。
这份感觉,塔矢行洋实在太过清楚。胜率越高越能感到这份孤寂的悲哀。那是到达了一个无人可及的顶点,到那时只求一败,唯独输棋才能挑起久久未曾体验过的斗志和好胜心。
棋士一旦不在乎输赢,下棋的乐趣还能从何处觅得?
塔矢行洋在儿子身上仿佛看到了自己的倒影,他已经等不来sai了。而儿子的sai,又身处何方呢?他深深地叹了口气,语重深长道:“即使不在日本,中国和韩国也有很多优秀的棋士,你总有一天能在其中找到自己的知音。”
塔矢亮一愣,随即明白了父亲的意思。他苦苦低笑,无法再回应一句。
塔矢行洋何等聪明,问道:“那3败是败给了谁?”
塔矢亮说:“前两败是因为父亲紧急送院而无法参加比赛,只能算输棋。至于另外一局……”他擡起长长的睫毛,扫了父亲一眼,缓缓地说道:“输给了进藤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