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90】2007·与世隔绝
“陈七月小姐,这边请。”
乡村小路的路口,一黑一白两台车停着,那白色的救护车,一直鸣笛。陈七月强忍着脚上的疼痛,看着周围那全副武装穿着天蓝色防护服丶护目镜丶手套鞋套的医护人员,皱了皱眉,上了救护车。
透过救护车的车窗,陈七月看见几个同样全副武装的医护人员,擡着盖上白布的担架,担架里是陈佩明。
洁白的布上,竟然隐隐地泛出了黄色。
救护车的後车厢,只有陈七月一个人,并没有医护人员陪同。驾驶舱和後舱之间有一块小玻璃,能够看到对面的情形,还有一个麦克风。陈七月对着医护人员喊道:“你好,请问可以帮忙处理一下脚上的伤口吗?”
“陈七月小姐,以您目前的情况,我们没有条件处理你的伤口。等到了医院的特制病房,会有专门的人员帮您处理。”医护人员用冷静而温柔的声音说,“後厢也有一些急救药物,您可以尝试着自己处理伤口。”
陈七月用绷带和一些药物,包扎了小腿上一道还流着鲜血的伤口。刚才脑袋一直都一片空白,直到现在,记忆才慢慢苏醒过来。
——她看见陈佩明的模样,吓得跌跌撞撞地离开屋子颤抖的手拨通急救电话,却差点把120拨成420。但是手机却没有信号,陈七月在那山清水秀之地周围四处搜寻,终于抓住一点点信号。
但她比手画脚地,却讲不清楚自己的具体位置。
救护车来到大概的位置之後,她保持着和救护车的司机联络,一边下山找救护车。太过着急,脚一滑,小腿被石头刮得鲜血横流。
陈七月被转送回广州的某家三甲医院,那里有专门的负压隔离病房——病房与外界只有一道玻璃窗,能看见外面医生来来往往。
周遭除了银色,就是白色,冰冷的仪器不停歇地运作着,不时地发出“嘀嘀”的声音,让陈七月脊背发寒。
房间安静得让陈七月甚至能听到自己血液流淌的声音。一时间,天旋地转,陈七月透不过气,只觉一大片虚无。
过了几天,隔离病房的音响响起外头医生的声音——声音失真,带着电流的感觉。“陈七月小姐,请问您知不知道死者生前的行踪?”
自己熟稔的亲戚被称作“死者”,一时让陈七月回不过神。她断断续续地回答道:“我只知道,她之前去过非洲。具体的,我也不清楚。”
医生的叹气,夹着电流,打在陈七月耳边。“死者的死因是全身器官衰竭,死亡时间大约有五天,生前患有‘埃博拉’病毒。”
“埃博拉?”陈七月歪着头,带着疑问重复一遍这个陌生的词语。
“这是西非地区流行的一种烈性传染病,感染後先是会头晕丶呕吐丶高烧不止,然後是体内外大出血,所有器官衰竭丶坏死丶腐烂……死亡後二十一天内尸体仍然可能存留活性病毒。它能通过体液接触甚至是空气进行传播。”医生用极其冰冷的声音说,“你近距离接触过死者,可能身上也接触到病毒,所以我们需要将你隔离,并且接受预防治疗。”
“谢谢医生……”陈七月低下头,打开手提电脑,开始搜索这个病毒的相关信息。
陈七月越是看这些资料,连滚动鼠标滚轮的手指都失去了力气。她发现,这个病毒的死亡率高达九成,并且发病的过程比医生的描述还要惨烈千百倍……她的眼镜停在网页上的案例中:
比埃塔修女显然必须入院治疗。几位护工把她擡出宿舍楼,安置在成人病房女性区域的一个单人房间里。来到此处,比埃塔修女躺在床上,护士把一个盆放在她嘴底下,她对着盆呕吐。我们并不清楚比埃塔修女具体有哪些症状,前来调查的医生後来向扬布库教区死里逃生的修女搜集比埃塔修女的资料,根据她们的叙述,她的病情极为恐怖,令人难忘。
她开始喷射性呕吐,就是俗称的火箭式呕吐,胃部剧烈收缩,呕吐物能喷射到半空中两米高。呕吐物落在床上丶地上甚至墙上,当然也落在了照顾她的护士身上。第一天,呕吐物看上去还很正常,但第二天就夹杂了鲜血,看上去仿佛红色涂料。
胃部彻底清空後,她不再喷射出“火箭”,但呕吐仍在继续。她开始吐出湿乎乎丶状如粪便的黑色团块。热带国家称这种物质为“黑色呕吐物”。黑色呕吐物象征着黄热病的致命病例。这是胃黏膜出血的産物,由颗粒状或凝块状的黑色血液构成,胃酸部分消化了这些血块。黑色呕吐物有一种特有的“湿咖啡渣”外观,也就是颗粒状血块与类似黑咖啡的暗色水状液体混合在一起。她也许还开始打嗝。打嗝没有明显的诱因,怎麽都停不下来。她无法从床上起身,逐渐大小便失禁。刚开始,她排出的粪便带有发白的黏液并夹杂着鲜血。随着病情加重,粪便变成黑色的液体。这种液体被称为黑粪,是肠道内壁出血的结果。构成肠道内壁的黏膜细胞已经死去,细菌正在分解它们。随着肠道内壁的腐烂,坏死的组织开始渗出血液,血液在结肠内积累。这些血液失去原有的颜色,结肠充满後将它们排向体外。这是大出血的一种形态。红色斑块和红色肿块混合而成的红疹在她的躯干上蔓延。红色斑块名叫瘀斑,是皮肤内部的小出血点。有些医生称这种出血为流血进入第三空间。身体的第三空间是皮肤和肌肉与脂肪之间的软组织,能够被液体或血液填充。比埃塔修女的面部表情发生改变,她的脸变成一张茫然的面具,似乎丧失了所有情绪,眼白充血。
阅读过後,陈七月连忙盖上了手提电脑,眼泪止不住从眼眶里涌出来——她不敢想象,佩明姑妈生前经历了怎样的痛苦,她潇洒一生,更不可能受得住病痛的桎梏。在痛苦到了极致时,她身边又有谁?
哪怕是爱人的一双眼睛,都能减缓些许痛苦——她连这点麻醉剂都没有。陈七月禁不住想,自己百年之後,又有谁会记得自己,会无条件反馈自己的爱?
脑海里先是浮现出叶九思的身影,但是一层丶一层又一层的海水袭来,逐渐冲淡叶九思的身影。如果不看这晚年结局,叶九思或许是下个佩明姑妈,一身轻盈地游走四方。永远陪在身边的会是谁?
祖母的墓碑,墓碑上那张彩色的证件照丶鲜红的刻字又浮现在陈七月的脑海里。听医生说,祖母是在梦中离世,虽然有病缠身,但没遭受太大的痛苦,刚刚离去也在亲人的照料下,留住最体面的模样。
陈七月不敢想象,如果自己一世离经叛道,留给这世界最後的面孔,会不会是狰狞得成为挥之不去的梦魇?
陈七月刚把一口饭送进嘴里,便忍不住剧烈地干呕起来——谁来保她百年後的干净丶体面?
叶九思缓缓地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躺在一间陌生的病房里,从内部的装潢到窗外的雪景,统统是一片白茫茫。
只有一缕金灿灿的阳光,透过窗户,落在那低着头奋笔疾书的丶穿着校服的女孩子身上。叶九思缓缓起身,病号服与床单被褥摩擦,发出丝丝声响。
那康舒月见病床上有动静,手脚慌忙地合上笔记本,准备把它放在床头柜前,钢笔却从笔记本中滑出来,“啪嗒”一声,笔尖在地板上吐蓝黑色的墨水。
“同学,别着急,”叶九思笑了笑,伸出正在打点滴的手,放好康舒月的笔记本,“我没什麽大碍。谢谢你,康……康舒月?”
“叶老师没事就好。”康舒月眯着眼笑了起来,捡起笔之後,翻开本子,在上面涂画一下,发现出墨断断续续的。康舒月眼里的光瞬间消失,委屈地说:“叶老师,我的笔摔坏了……”
“摔坏笔很正常呀,”叶九思说,“再买一支就好。”
“不是这样的!”康舒月的声音有些颤抖,“我摔坏了我的笔,爸爸一定会骂我浪费钱,然後不让我上学……”
听到这里,叶九思有些吃惊,说:“为什麽?摔坏一支笔而已。”叶九思拿过康舒月手中的笔,盘在手里,发现上面已经掉漆了。
“我爸爸一直觉得,女孩子不应该读太多书。他是争不过我,才勉强允许我读书。”康舒月说,“但是每次回家,我爸都会对我鸡蛋里挑骨头,我稍微做错一点事情,就对我大发雷霆……要是被他发现我摔坏这支笔,一定会说我出来读书就是浪费钱……”
叶九思看着康舒月,久久说不出话——胸口压得甚至透不过气。良久,她才说:“舒月,没关系的,叶老师等下给你另一支笔。”
“谢谢叶老师!”康舒月松了一口气,灿烂地笑起来。
打了一下午的点滴,叶九思的身体恢复过来,是时候回到教室里看晚自习。趁着晚自习刚开始,大家都比较安静的时候,叶九思一边巡堂,一边悄悄地把钢笔放在康舒月的桌子上,没回头就继续往後巡。
康舒月连忙拿起钢笔,它还带有叶九思掌心的体温——那股微小的温暖,长久地盘踞在康舒月胸口上,直抵脑海丶鼻尖。她马上开始绷紧身躯和脖颈,非常认真地写作业。
刚下笔一瞬间,康舒月惊讶一阵——她之前用的旧钢笔,不仅身躯没有光泽,甚至笔尖也很粗糙,写字时还会刮到纸张,把作业本勾得破破烂烂。新的钢笔出墨·柔软丝滑,她感觉自己的字都变漂亮了不少。
这就是心里那座飘渺却极其繁华的城市里来的钢笔吗?温暖的感觉盘旋在她的身躯和脸颊上——到底是一位热心肠的老师,她从未遇见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