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杀追杀
夜幕将至,德胜门白日里人来人往的喧哗已经散去,偶有一两个人影经过,一辆马车停在城门边上,一旁有小贩支了个茶摊,摆了两张八仙桌,长条凳上坐着几个歇脚的路人。琴心端了碗茶走到马车旁:“夫人,等了小半天了,您喝口热茶吧。”
荣茵从帘子後探出头来,微微蹙眉:“你还怀着身孕,端茶倒水的事就不要做了,有琴书在呢,你上车来坐着。”
琴心用手轻抚平坦的肚子:“您放心,大夫说了我身子底子好,胎像也稳,这麽点儿活不碍事的。”
话音刚落,就有车轱辘滚动的声音靠近,荣茵急切地侧身望去,只是百姓推着板车经过,她焦灼地擡头看了看天色,再有一个时辰城门就要关了,她已在这儿等了许久,却始终不见荣荨的身影。
琴心宽慰她:“夫人别急,彩莲前几日把一个包袱放在我这儿了,叫我今日来这里等,四小姐她们定会来的。”
天已经黑了,荣茵掀开车帘子下了马车,茶摊上最後一个客人丢了枚铜板起身走了,店家过来捡起擦干净桌子,把长条凳翻起来放在桌面上,又去收撑着油布伞的竹竿,一日的忙碌就结束了。
街上空旷的只剩下迎风的幌子,忽然,一辆马车转过街角撒野狂奔而来,快到城门前车夫才拽紧缰绳,堪堪停住了马车,通体黝黑的马扬起前蹄,仰天嘶鸣。
一双纤手推开车门,荣荨探出半个身子:“三姐姐。”
荣茵松了口气,提着的心终于放下,制止要下车的她,回身叫琴书去马车里将包袱取来,递给她:“没时间了,咱们长话短说,路引和文书都在里面,无论走到哪里,都要记得寄信报个平安。”说着又迟疑下来,拉住她的手,问最後一遍:“四妹妹,你真的想好了?这一去再想回头可就难了。”
荣荨握着荣茵的手发紧,嗓子发干,这些她何曾没有想过,只是她在这京城,本就如蒲草一般,如今已了无牵挂,去到哪里又有什麽分别。
她缓慢地摇了摇头,张张嘴,欲要说话却被城门的守卫打断,兵卒看过来,扬声问:“你们还要不要出城,不出城我等可就关城门了。”
荣荨急忙回道:“要的,劳烦军爷稍等片刻。”她对着荣茵扯动嘴角:“三姐姐,我心意已决。”
各人自有各人的缘法,荣茵自知劝说无用,掏出袖子里的银票,塞到她手里,不容许她拒绝:“我知道你有银子,穷家富路,你拿着我才放心。还有,我外祖家在江南各地都有铺子,遇到难处就去铺子上报我的名号,我已写信告知了大表哥,铺子里的人会为你行方便的……去吧。”
荣荨红了眼眶,声音微颤:“多谢三姐姐,我这就走了,你多保重。”
车夫扬起马鞭,马车快速朝着城门外驶去,不一会儿就不见了踪影。黑夜里笨重的黑漆铜钉城门缓缓关闭,沉闷的声响过後,浮起一片泥土灰尘,荣茵站在原地看了许久。守卫的士兵换了一批,不知前事频频侧目往这边看来。
琴心拿了披风为她披上:“起风了,夫人咱们走吧,四小姐会一路平安的,这麽晚您还没回去七老爷该着急了。”
荣茵摇摇头,昨晚她就跟七爷说过了。
玄夜掉转车头,驱赶着马车停到荣茵身旁,琴书搬下脚凳,准备扶她上车,安静的夜里却又响起马蹄声,衆人擡头看去,是苏槐!
还未停稳,他就急不可耐地翻身下马,脚下甚还趔趄了一下,头上的纶巾也因为赶路有些松散了,火急火燎地道:“东家,您得去铺子里一趟。”
荣茵还从未见过他这副模样,心下惊疑不定:“有话慢慢说,这是怎的了?”
一个时辰前。
齐天扬从孙府的角门出来,命昌吉赶着马车往宝泉局的方向去。他知道,严怀山不会轻易让他带走那些账本的,他得赶在严党的人动手前,将账本送到苏槐手里。
马车行驶到东安门大街,街道两旁屋顶飘来踩碎瓦片的哒哒轻响,昌吉快速望了眼,是蒙着面的黑衣人,他拉紧缰绳,将马鞭抽得更响了。
齐天扬也听见了,没想到严怀山的人如此迅速,想必他一出府门就被跟着了。他隔着外衣摸了摸怀里的账本,不能让这些人跟着他到铺子,否则将前功尽弃。他撩开车帘低声在昌吉耳边道:“等下在东四街巷子口我会跳下车去,你别停,一直往前跑,越快越好。”
昌吉已经猜到了那些黑衣人是做什麽的,他咬紧牙关让自己不至于哭出声来:“公子,咱再从长计议吧,或者您让小的去,小的不怕死。”
天似乎又要下雨了,夜空中一丝星光也无,从长计议没有时间了。齐天扬艰难地吞咽,露出的笑容带了几分苦涩:“他们要的是我。”更何况,他答应过荣茵的,要为她拿到证据,也答应过自己,要取得她的原谅,这本就是他欠她的,他不能退缩。
他细数着经过的路口,在东四街的青石板路面映入眼帘时,瞅准时机,往外跳了下去。天太黑,刺客没有看见他的身影,直直地追着马车走远了。可他没料到,严怀山这麽看得起他,竟派了四名杀手,没等他贴着墙面走几步,就被另外的两名刺客发现不对,追了上来。
两名刺客一前一後将他包围,他不停往後退,直到後背贴上湿滑的砖墙:“二位都是替人卖命的,严怀山给了你们多少银子,我出百倍千倍。”
“我们不要银子,只要大人的性命。”两名刺客如鬼魅般瞬间靠近,举起刀刃划破夜空,狠狠朝他劈了下去,忽听“铛”的一声,侧面横插进一把刀来,挡住了刺客的进攻。
齐天扬擡头,冲出来的那个人并不是刺客装扮,此前他就察觉到自己被人跟踪,一直以为是严怀山派来的,现在看来另有其人。
玄青武功高强,但以一敌二,防不胜防,一名刺客正面迎击拖住了他,另一名刺客则抓住机会,猛地朝齐天扬刺出一剑。
玄青见状心中一惊,一跃而起一脚踹在了刺客的胸口,然後对着齐天扬大吼:“愣着干什麽,还不快跑。”
刺骨的夜风吹灭了路边悬挂的红灯笼,缠绕着血腥气直往肺里钻。齐天扬半跪在地上,擦了擦嘴角的血,转身踉跄地跑进黔黑的巷子。
宝泉局所在的教忠坊没有夜市,天一黑铺子就都打了烊,家家关门闭户。苏槐在铺子里查对今日的账面,噼里啪啦打着算盘,店里的夥计已经全歇下了,有只夜猫在房顶喵呜乱叫。
後门被人轻声扣响,起初苏槐不以为意,近日风大,许是被风吹的。他低下头去认真看了,开春以来铺子上的进益翻了一番,卖得最好的是从山西进的潞绸,其中以天青和月白两种花色最受欢迎,库房已经不剩多少了,得催着夥计再去补货才是。
打更人沙哑的梆子声远去,紧接着“咚咚咚”敲门声又响了起来,这次比方才的更大声了,苏槐站起身,不知怎的竟有些毛骨悚然,他定了定心神端着松油灯去後门查看。
门外的齐天扬快要站不住了,整个人趴在门上,他已经感觉到力气在慢慢从体内消逝。刺客的那一剑刺中了他的腹部,寒铁没入皮肉时,他最先感到的是一阵冰凉,现在剧痛後知後觉漫上来,喉间腥甜翻涌,他嗅到了死亡的气息。
他是不怕死的,他只是还有那麽多话没来得及告诉荣茵。他擡起手,才要落下,门就被人从里面打开,一盏油灯捅到他面前,他双眼紧闭,直直倒在苏槐怀里,微弱地道:“叫荣茵来,我有话跟她说。”
陆听澜回到踏雪居的时候,才刚刚刮起了风,院子里闹哄哄的,几名仆妇在搬运花盆。他看了一圈,指了一名仆妇过来问:“这是在做什麽?”
仆妇福身道:“天气回暖,夫人让把暖阁里的花都搬出来晒晒太阳,说会开得更好。”荣茵向来很宝贝这几盆茶花,照料得很仔细,他好笑地点点头,回了内室。
内室里点着灯却一个人都没有,他略一思索,就先去了净室换衣裳,出来後坐在圆桌边吃茶,半盏茶下去还是不见人影,他皱起眉,开口唤人,进来的是一个脸生的小丫鬟。
小丫鬟不是在内室伺候的,面对陆听澜害怕的紧,结结巴巴地道:“夫人午时还在房里的,现在…现在奴婢不清楚。”
“陈妈妈呢?”陆听澜又问。
小丫鬟这倒是知道了,回道:“陈妈妈去小厨房安排晚膳去了。”
陆听澜挥手让她去把陈妈妈叫来。陈妈妈刚好走到月洞门,听到小丫鬟的话擦干净手上的水渍,忙不叠地进去了。“七老爷,您找我?”
陆听澜又问了一遍,陈妈妈道:“夫人下半晌就去发祥坊了,玄夜和陆随都跟着的,您再等等,应该快回来了。”
发祥坊过去就是德胜门,陆听澜脸色一沉,昨晚荣茵跟他说过今日要去送荣荨出城,可是这麽晚了城门早就关了,她怎麽还没回来?她究竟去了哪里?
陆听澜倏地站起身,朝一进院走去,陈冲在厢房里看孙先生寄回来的书信,见他过来,还不及行礼,就听他冷冷地道:“备马。”
两人快步走到垂花门,只见黑夜中冲出一道人影,陆随大喘着气拱手:“七爷,出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