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芨眼泪落下:“他就是为了你们这些不当人的东西……不惜污了自己?名声,慷慨赴死?”
堂前一片沉默。
关芨擦了泪,深呼吸:“我同他认识,是在战场上,那年,我十?四,差点也死在了那里,他救了我,周遭没有旁人,也没别的条件,他无法把我放在别处,托付给谁,只能亲自带着我横穿战场……”
“他带着我,走过火海,历过险局,哪怕重伤濒死,他都没放开我,让我替他引走追兵。”
“他分明可以?过得好的,只要答应同我走,天大地大,四外无人,我有手有脚,他也有本事,只要改名换姓,没有人知?道我们去了哪里,在哪里生活,怎样过日子,他被你?们那么冤枉,他可以?避开这一切的……但他没有。”
“他知?道我对他生了怎样的情愫,但他处处回避,并不回应,我逼到?他近前,他实在避不开,才对我说——身已许国,难再许卿。”
“他不应我,是因为他知?道必死,也已决定去赴死,他说有些事,总要有人去做。那时中州危在旦夕,他的朋友命悬一线,我求他,怎么求他都不跟我走,甚至毁了自己?,只身前去夷狄,刀尖上游走,打?探真?正的消息……”
“因为自己?名声已毁,为免打?探到?的消息定城不信,他还?专门用了已死手下的名字传回……定城保住了,中州胜了,可没人知?道他做过什么,为了你?们,为了你?们这些狼心狗肺的……他竟愿意去死,都不愿意娶我!”
“芨娘……”
王昂扶住她:“别这么想,不是这样的……石定不是为这三个赴死,他是为了中州,为了定城百姓,为了我娘,为了我,为了我们这些普通人……他希望我们好。”
关芨甩开王昂的手:“他死了,但我还?活着!这九年来,我哪里都去,哪里都敢闯,独独不来中州,是因我恨,我恨你?们中州所有人,我恨为何你?们都活着,偏偏他死了!”
“但他不恨,他生前从未有一句怨言,死时也心甘情愿,好像我的恨是个笑话。”
关芨声音低下去:“久了,我便?也想来看看,这个他死也要守护的地方,到?底是什么样子,有什么让他那么放不下,什么兄弟,比他的命还?重要,他到?底为了什么而活,为了什么而战,什么值得他那么牺牲,我又?为什么那般无足轻重……”
王昂舍不得她如此?难过,小声道:“你?方才,看到?我了,是不是?”
关芨抬眼,眸底燃着火。
“侯爷和百姓,他们是怎么保护我的,你?也看到?了,是不是?”王昂声音温煦,一如往昔,“其实他们保护的不是我本身,是世间公道,是正义,是希望,守护善者,扶助弱者,任何行事如我一样的人,都会被保护,也应该被保护。”
“我不否认,人的力量有限,总有触及不到?之处,会有失误,救不了想救的人,可我们会尽力,尽量让老?有所依,幼有所养,让人们能互相扶持,众志成城,走得更远,过得更好。今日是我幸运,希望未来,有更多的人能如我今日一般幸运。”
“真?正做过的事不会被掩埋,被曲解的名声定会昭雪,青史留下的是骂名还?是赞声,总会有人书写,自有未来见证,你?看,现?在有人记得他了,是不是?所有定城百姓,从今日起,都会记住石定这个名字,永不会忘。”
“……我不想说他的牺牲没有白费,任何人都不应该被绑架去牺牲,我只想说,他救下的人,不会辜负他。”
“对啊姑娘!你?莫难过!怎么能为不当人的狗,气石将军的在天之灵?”
“该当为石将军立碑著传,定城永不忘将军!”
“原来当年真?相就是如此?……我爹还?曾骂过石将军,不知?将军坟茔何处,我这就去磕头道歉!”
关芨看着门外百姓们的脸,有些恍惚。
石定求的……是这个么?
她微微阖眸,再睁开时,已经?满是清明,也不再落泪。
她朝萧无咎行了个礼:“侯爷见谅,是我无状。石定他……其实没什么遗物,是我编的,我想既然来了定城,不如顺便?做点什么,看看有没有人上钩,若能帮他报个仇就更好了,毕竟他救过我那么多次。”
“谢将军,我想我该跟你?说一声抱歉。”
关芨转向谢槃宽,取下腰间荷包:“这个荷包,我知?道是你?送给他的,他对身边的东西都很珍惜,那些日子总是逃亡,到?最?后竟然只剩下这一样,侯爷送的,翟将军吴将军送的,竟全都丢了。夜半静寂时,他同我说过很多往事,我虽不认识诸位,却知?诸位都是怎样的人,那夜被扣押时我同你?谈判,若他在,一定不会赞同我的态度。”
“他对我未曾许下任何承诺,更未送过任何礼物,这是他身后唯一遗物,我一直私藏,不想还?你?……现?在,物归原主吧。”
谢槃宽:“你?可以?留下。”
原本也是随手送出去的,那时他们小战四散,他和石定提前到?达约定地点杏花谷,石定浑身脏兮兮,连荷包都被人扒了,正好他有多的,随意就扔了一个过去。石定那狗东西最?为闷骚,信中曾提过这姑娘,还?专门扔了别人送的破烂,把自己?这个昂贵的,能快速变现?的鲛纱荷包留给人姑娘,必是极得心意,留个念想也好。
关芨却摇了摇头:“我不想留了。”
她看着荷包,微微一笑,眼泪落了下来:“我准备忘记他了。”
若不是想做个了结,她不会来定城。
这几年她总会有这个想法,忘了他,朝前看,认真?过自己?的日子,又?总会愧疚,怎么可以?忘了他呢?他那么好,不是喜欢他么?你?该要记一辈子,念一辈子,为他守一辈子的。
一想到?他顶着骂名,死在悄无声息的荒野,就很难过很难过,若自己?也忘了,世间便?再也没人记得他,又?有点替他不甘心,所以?才走这一趟,想大闹一场。
她知?道自己?有点自私,加重别人的负担,减轻自己?的,让自己?心里好过一点……可不这样做,她过不去。
她又?不是什么大善人,这些年同人争利,勾心斗角,刀尖上游走,被人害过,也害过人,装什么无辜清纯小白花?
可竟然……没闹起来。
“你?们定城的人真?奇怪……”
关芨闭上眼,敛住眸底翻涌:“人人都有那么多心眼,为达目的脸都可以?不要,赖也可以?耍,可在莫名其妙的地方,总是能很执着,很凝聚,哪怕跟自己?的利益相悖,力气也能往一个方向使……让人既讨厌,又?羡慕。”
她想她大概明白了,为什么石定愿意死在那里,也不答应同她走。
“石定从未要求过什么,救我,没想过让我报答,赴死,也没想过让别人记得,他只是想那么做而已。”
“他甚至会对我感到?愧疚,因为不能回应我的期待,不能给我想要的东西,死前他没任何话,只是看着定城的方向,很久很久……或许,这就是他的命,就是我的命。”
祝卿安掠过关芨颊边的泪,缓缓垂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