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越笑道:“你不就是老板吗?”
宁卓转头看着林越,这一刻,他的眼睛显得格外深邃,又是那种似有千言万语的欲言又止,林越立刻後悔了,笑容讪讪地淡了下去。
她一直谨记着宁卓的身份特殊,但每天和他相处的时间超过和任何人,一起完成一项事业的甘苦与共,总会让她在恍惚间觉得离宁卓很近。那个在小村院子里颠勺的宁大鹏,在她心中越来越成为显性的存在,超过一身奢侈品的宁卓。她总不相信他会是那种整容追富婆的人,他太聪明太能干了,而且自尊心又极强,根本不可能去做那种事。
雪华有次闲聊时告诉林越,宁卓家里有五兄妹,他是大哥,最小的妹妹还在上初中,一家子全靠他供养。那一刻林越惊了一下,更觉得宁卓太不容易了。彼时她替宁卓打抱不平,说父母不应该不顾条件生那麽多,让长子活得那麽艰难。雪华道:“闺女,你们这代人觉得,人应该活得独立,兄弟姐妹谁也不拖累,谁也不靠谁。但我能理解宁卓这孩子,父母把我们生下来,我们别无选择,我佩服他有担当。”雪华眼睛晶莹,也许是想到年幼时大哥拉着她的手去上学的情景。
林越每次看到宁卓,都会想到妈妈因为扶持大舅导致婚姻破裂一事,对他的感觉更加复杂了。漫天黄沙中的西北小村里,宁大鹏手拉着年幼的弟弟妹妹,长兄如父,给他们做饭,照顾起居,打退前来欺负的顽童,这样的情景,当真催人泪下。大舅当年也是这样照顾妈妈的吧?解放丶独立这一套理论,在贫穷和血缘面前,完全无用武之地。
这种贫困和血缘带来的羁绊使林越感到亲切,也越来越好奇,真诚地替宁卓着急:他身上到底背负了多少,在王闯心目中到底是个什麽角色?他和她一样,是领薪水的打工人而已吗?否则为什麽事事都要通过王旭的监管?这是王闯的通关测试,还是她要的泾渭分明,要他谨守某种不可逾越的界限?他在集团几乎全月无休每天超过十二个小时的辛苦劳作,王闯看在眼里,做何评价?他到底能不能通过王闯的考验,如愿和王如薇结婚,阶层跃迁,进而改变全家人的命运?这种秘密的共情越来越强烈,使她在这一刻终于越界了。
林越尴尬地扭过头,道:“不好意思,我不该多嘴。”
宁卓道:“没关系。”
两人又沉默,但宁卓突然问:“你结婚的事准备得怎麽样了?”
林越再度感到意外。他笑容倒是轻松的,像是“来而不往非礼也”。她突破了某种界限,他也趁机多问一些她的私事,他对她也有点好奇。不过呢,她已经订婚的事人尽皆知,这也不算刺探隐私吧?
林越道:“结婚……”
她一时说不清楚现在和许家的这种局面到底会走向何方。许东周明丽不喜欢她,可许子轩爱她,愿意一次次妥协,现在就看许子轩能和他的父母谈到什麽程度了。无论如何,她和许子轩父母不可能愉快相处,哪怕是结婚後。但或者是因为她和他父母相处太少,只要相处时间多起来,冲突多了,就会更加了解彼此,愿意各自去改变丶去妥协呢?想结婚,大家总得付出些代价。也许未来的事情没有那麽糟糕,谁知道呢?
宁卓的笑容变得意味深长,仍在等着她的回答。
林越道:“你不觉得,现在的人要成立个家庭很难吗?”
宁卓道:“确实,因为现在的人总是要得太多,什麽都想要,又总是怀疑对方,觉得对方要得太多。”
林越道:“都很计较。”
宁卓反问:“你计较吗?”
林越想了想,诚实道:“我计较。”
宁卓道:“你基本回答了我的问题。”
两人都笑了。
铁轨有规律的咔哒声是最好的催眠曲,宁卓靠着窗睡着了,他实在是太累了。趁着他睡着,林越大着胆子端详着他,再一次赞叹,这是何等漂亮的一张脸,怎麽会有人五官立体到这种程度?宁卓老家那个县是少数民族混居地,历史上党项族丶突厥族丶波斯丶阿拉伯丶蒙古人曾在那个地方生活过。也许祖上有少数民族血统,他的高鼻深目才隐隐带了点异域风情……林越这样想着,忽然看到他眼皮舒展处似有一点瘢痕。她见他睡得香,大着胆子凑近,这回看得真切,那舒展处果然有非常浅的结节,不像是自然形成的,更像是割开过愈合的。
林越一怔。
到家时已是晚上七点,进了门,许子轩正在打游戏,听得动静,快步迎了出来,抱住她。她这段时间早出晚归,又频繁出差,他一个人在家当光棍,六神无主,游戏越打越空虚。他的怀抱很温暖,这一瞬间林越也感到放松,她闭上眼,什麽也不想了。就因为这样的时刻,男女才彼此渴望吧?
两人坐在沙发上,安静片刻,林越问有什麽吃的吗?许子轩说啊我以为你会在火车上吃呢,我在外面吃过了。林越不说话,火车上的盒饭一股塑料味,她没要,宁卓也没要。宁卓出了车站,就被王家的司机接走了,回到王家,自有保姆做饭给他吃,而她只能空着肚子回家吃。
许子轩说:“要不给你煮个方便面吧?”
林越点头,许子轩走进厨房去煮方便面。
林越看着屋子,自妈妈走後,它就没有被好好收拾过。她忙,许子轩倒是不忙,每天六点多就回到家了,但他从来不主动收拾屋子,也没叫过家政。边桌上和地板上都一层灰,绿萝一直没浇水,有点发蔫。饭桌上放着一颗苹果,已经发黑发皱了,也没扔掉。许子轩一直是这样的,眼里没有活儿,只要她开了口,他就会去干;但只要她不开口,他不会主动去干。
许子轩和很多男人比,已经算好的了,他至少愿意去给她煮一包方便面。只不过,假如是许子轩在外奔忙成这样,而她六点多就下班了,她一定会掐点儿等着他进门,做出丰盛晚餐。而他既不会主动问也不会做饭,顶多给她去点外卖,她不想吃外卖。而她在家,也不会让屋子脏成这样,就算不亲自动手,也会叫家政来收拾。
她也不想吃方便面,她吃预制食品已经吃到快吐了,只想吃一碗白米饭,一盘碧绿绿脆嫩嫩的炒油菜和鸡蛋炒西红柿,如果还能有碗鸡蛋紫菜汤,就再好不过了。她这样奔波,应该得到普天下的丈夫们都能得到的那种温暖。但她得不到,因为她不是男人。她只能当妻子,当不了丈夫。好僭越,她居然想成为许子轩。
她没有和许子轩提前打招呼,提出想吃家常菜的要求,这是她的错。但她不提,是因为知道许子轩做不来这几道简单的菜。他下班後已六点多,让他现焖米饭,现炒菜,这几样东西他能做到晚上八点钟去。从不做菜的他动作极慢,这也是她的错,她没有培养他做菜的能力。也许是她潜意识里那个分工牢不可破:她做饭,许子轩洗碗。她不想破坏这个规矩,因一种轻微的畏惧感,或者说自尊心。
许子轩在厨房道:“我和我爸妈说好了,他们同意了,你什麽时候不忙,我们去把房産权加名,公证。”
林越避而不谈,道:“我先上个洗手间。”
她起身,去了洗手间,一进去就闻到一股骚臭味。马桶里一圈黄渍,马桶外沿和地上隐约可见几点尿渍,已经干了,呈现浓缩後的黏性。许子轩又趁她不在家站着撒尿了,他和她恋爱後,在她的教育下,知道坐下撒尿了。但偶尔也会懒得坐下,如果外面没有林越监视的目光,他就会解开裤子哗啦啦地尿,尿液在池中激情飞溅,是他彼时肆意伸张的意志。
林越走出洗手间,走向厨房,拉开冰箱,里面只剩两个鸡蛋丶三棵发黄的油菜丶半截干掉的黄瓜和一瓶已经过期的酸奶。她此刻焦渴难耐,多想吃一颗饱满的丶汁水充盈的丶香甜四溢的橙子,切去皮,只留下黄色的果肉,放在盘子里端上来。盘子里放着小叉子,每一块果肉的大小都适合一口吃掉,而不至于果汁从嘴角溢出来。只有妈妈会这样做。
林越呆立片刻,许子轩说快煮好了。面在锅里咕嘟着,林越说你怎麽不往里打个鸡蛋呀?许子轩恍然,说哦,对啊,但又说,你怎麽也不说?林越累得不想说话,如果是她煮方便面给许子轩吃,不但会往里打一颗鸡蛋,还会同时烫几颗青菜,让他营养均衡。他是脑子不转弯,还是根本不想在照顾人方面费心思?煮个方便面,已经把他所能提供的情绪价值耗尽,他的价值卡面再无馀额,再提要求,就要透支了。透支,就不定会埋下什麽隐患了。
林越看到水池里有方便面的碎面渣丶调料包的残渣,抽抽鼻子,一股馊臭味自垃圾桶传来,里面的食物残馀好几天没倒了。林越把垃圾袋扎起来,套了个袋子,以防那里面馊臭的汁水滴下。她提着袋子走出门,放到门外。回屋之後,一擡头,看到阳台上晾着的衣服。那衣服是她走之前洗的,晾三天了,居然一直没收。
这都是很小很小的事,是那些飞舞着的小黑虫,它们不致命,真的不致命,只是让她发狂。许子轩在後面又问了一遍:“你哪天有空?咱们去变更房産证,然後去公证。先公证,後领证。”
他觉得这个说法很俏皮,笑了下。然而林越的潜意识里小黑虫一只只飞舞,顾不上给出一点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