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人知道江家三个人在屋子里说了什麽。
所幸最後,江言清全须全尾地从屋子里出来了,下人们大松一口气。
没人敢去看江清漪的面色,她独自离去,还不等下人们追上去送,她所行经之处便燃起了熊熊大火。
这一场火烧掉了江府大半身家——也是江清漪自己的大半身家,毕竟这宅子如此富丽堂皇,全靠她卖官弼爵所得的不法收入。
用以炫示权势珍奇宝物在烈火中焚尽。
江言清目眦欲裂,却只能站在原地乾等,他自天明站到天黑,失魂落魄,江月满在他耳边说的话游荡在身侧。
「我会一直跟着你…母亲不让我杀你,那麽就让她看着你身败名裂丶一无所有,也让她看着江家权势丧尽…让她知道,一直以来支撑着江家的只有我丶不是你。」
江言清独在原地,看着无限富贵尽成瓦砾,繁花化作焦土,留下焦黑火红的泥土,仿佛上边刚刚播撒过某人的鲜血。
三个月後,江清漪果然来了。
她一言不发地收拾了简单的行囊包裹,来携同江言清并江母逃命。
江言清已经听说了,上京的许多势力前些日子为了争抢肃王的人头大动干戈,自相残杀损兵折将不少,齐宴只剩一口气吊着,眼看最乱的时候就要来了。
正因如此,哪怕打心底里他不愿意同江月满走,可是迫於形势,实在寻不到什麽好的藏身之处。更何况仓皇出逃,恐带不得多少家仆,路遇波折,他没有钱权开路,也应付不来。
如此,江家三人趁着刚过完新岁,半夜里人影稀疏之时逃出了平城,江清漪所豢养的那些影子最後帮了她一把,粉饰了她留下来的全部痕迹。
江言清坐在破陋的马车里,听着母亲的咳嗽断断续续,冬日细雪斜飞,端的是无限凄凉。
再也回不去了,这次是永远回不去了。
他怔怔地靠在马车里,让他更觉得凉的是江月满的眼神。
那眼神陌生地盯着他,令江言清感到一种隐秘幽深的折磨,他知道,江月满想折磨他,以一种细致的丶持续的丶反哺似的方式折磨他和母亲。
就像她一直承受的那样。
只有爱,才能如此精深入微地达成折磨的目的,他与江月满丶江月满与母亲,他们是一家人,爱是如此的自然,以至於他从来没觉得自己爱江月满。
现在他知道了。
从前自以为深受的那些苦难,竟不如这一晚的不确定带给他的恐惧更深。
他想到了小时候离开母亲和妹妹,独自逃亡世叔家的那一晚。
小小的江月满在後面看着他,江言清掀开马车的帘子,回望到的那双眼睛。
时隔许多年,这份仇恨丶羡艳丶喜爱以及恨不能取而代之的残忍,仍旧刻骨铭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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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年春三月,宫铃再次响起。
林忱收到了请她回上京的第五封信,信上说,去岁大火中烧坏的宫殿都已经修好了,连她出宫前居住的沉潜阁也翻修一新,只等着旧主莅临。
萧冉仔仔细细地把信看了一遍,笑着说:「彭将军的军队是不是马蹄声踏起来特别响?只在上京底下绕了十日就把他们吓成这样。」
「十日也就够了,平白驻扎在云城,多消耗不少粮草。」林忱精打细算地把信收了,叫李仁拟定新任的三大夫人选。
就如在太后遗诏中所说,她从未打算登上那个位置,也无意於持久的权柄。
她生来就不喜欢责任,只觉得有一副沉甸甸的骨架压在身上,累累的尸骨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新任的三大夫中仍保留了文臣的一席之地,一是为了不引起众怒,二是文渊阁的确尚不完善,还需帮手。
林忱始终记得,无论是出於何种初心所建立起的组织,发展到庞然大物时总免不得淤滞阻塞。
总要一再平衡,反覆斟酌。
这是个颇为有趣的游戏,小时候徐夫人经常以此消耗她过於旺盛的精力。
林忱也曾设想,倘若是她只身一人,也许出於无趣,她真要长长久久地把这个游戏做下去以哄自己开心,可是现在…
「真是无聊啊——」萧冉伸了个懒腰,散散漫漫地穿上木屐,拖沓着靠在廊下接化下来的雪水。
滴滴答答,青砖碧瓦。
林忱只觉得看着她,心里便有什麽萌动的东西要破土而出,她须得一再将悸动按下去,才能这样平平静静地看着她。
看着她的朱唇翠眉,看着她明眸皓齿,看着她永远如少女一般丶又如少年一般意气风发。
唯一可惜的,是看不到她老去的样子。
林忱微微怔神,萧冉回过头来,指着她的嘴角道:「殿下,你今天…怎麽一直在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