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的高眉目已经有些塌下来,那双手上纵横交错地留下剑痕,此刻却只是希冀地看着少年人,浑浊的目光里似乎时时盛满了泪水。
小男孩同样抱紧了手里的木棍,低着头不说话。
他一面想,那个人一定会来的,那是阿希尔的儿子,是他们最後的希望,可另一面不由得怀疑一切只是一则神话,几十年间口口相传出现了误会,根本没有阿希尔这个女将军的存在,他们将永世为奴。
老人叹了口气,手中的拐杖震了一震,道:「走吧。」
随着这一声,庙里三三两两的人都站了起来,除去年纪实在太小的,都跟随老人走出了墩儿庙,向不远处庄子走去。
他们是那庄子主人买来的佃奴,平日里三餐不继干活却多,早已将身体拖垮,而今远来的流民要闹事,他们又得是第一个冲上去护主的。
男孩也要跟着去,老人却说:「你就留下吧,万一那个人来了…」他自己说着说着也苦笑起来。
一行人来到庄前,和一群饿狼般的饥民迎面相逢。
饥民虽手里只拿着柳条木棍,可人数众多又肯拼命,庄子这边虽人人手持锄头刀兵,但并不愿意和这群穷凶极恶之人对上。
好不容易先锋来了,便都退了後,叫这群蛮人顶上。
天上下的雨将庄子淋了个透,人人口中都吐着热气,眼里泛着绿光。大梁素称自己是礼仪之邦,可真到了吃不上饭的节骨眼,是礼仪也没有了雅正也没有了,不分种族地一律化作野兽,只等着将对方撕咬殆尽。
流民那方领头的是个中年人,看得出原先是个壮汉,不过一路上逃荒,饿得身上也没几两肉了。
「俺们就图一口饭吃,也不多要你的,把俺们应当的交出来,看看这人都饿成什麽样了,你们这帮狗娘养的王八龟孙子,自己吃的脑满肠肥就不管别人死活——」
他骂了一阵,又说:「别逼的咱们动手,真动起手来,大家都讨不了好!」
与他对面的蛮人正是跛脚老人,他扭着僵老的脖子向後瞅了瞅。
雨幕中,远处庄子那二层小楼上烛火的光暖融融的透出来,似乎还有酒的香气。
他不知道为什麽大白天丶只是天色暗了一点就要点灯,也不知道为什麽外面的人在搏命里面的人却在喝酒。
但他确实明白了,庄里的人不在乎他们的死活——不论是蛮人还是流民,在他们眼里,都只是一样的草芥。
雨幕中流民们的脸仿佛都成了一张脸,那就是饥饿的脸丶愤怒的脸丶即将踏平一切的脸。
小楼里跌撞着走出个人来,倚在二层栏杆上向外张望。
领头的流民以为要粮有望,不由得又缓了一缓。
躲在蛮人身後的庄子管家颠着跑去问话,还没上楼,二层那人却从背後掏出张精巧长弓。
庄门口的人一阵躁动,只见他真的拿起支箭张弓射来。
流民吵嚷着惊恐着向後退了一圈,箭射在了那圈空地上,正落在跛脚老人的面前,前面的人腿一软,都跌倒在地。
楼上的人却像看了笑话,拍着栏杆直乐。
领头的中年人默然不语,他身後却断断续续响起抽泣,这抽泣越来越响,所有人的哭声汇在一起,形成了一声长号,直冲上阴云密布的云层,冲向不仁的天地。
陡然间,不知谁先听到了一声箭矢破空的裂响。
一支长箭流星般划破阴沉的天空,直冲向方才射箭的那人,沿着他射来的轨迹,「咚」地一下将他连人带箭钉在身後的房门上。
只是一瞬间的事,那公子哥儿的颈间鲜血汩汩地涌出来,箭尾铮铮然还在晃动。
雨声仿佛都停了,四野阖然寂静。
流民自发向两边散去,列队的官兵肃然向四周跑开,一面将所有人围起来,一面冲入庄子拿人。
中间那人身骑黑马,踏着污泥一步步走来。
她的手上还拿着从士兵手里借来的长弓,眉目间杀意肆虐。
然而很快,她似乎是长长地呼吸了几下,那双眼睛里的光就再度沉入黑色里,愤怒丶杀意都找不到了,唯余无边的淡漠,叫人看不清抓不着。
她把手中的弓随意向後扔去,接着下马,对京兆尹说:「看看死的是哪家的人,就说他的箭差点伤了我,被就地处决了。」
京兆尹冷汗都下来了,哪有不应的。
於是一边安排给流民发放粮食,一边盘查审问此庄系何人名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