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答我的问题。」太后的眼神很清明,然而语气从平和转到了漠然,她俯视着,「我做了什麽,让你们如此?」
小进士没法说,因为以上三条,太后的确没做过。
不但没有,她还励精图治,将梁朝的国库添得满满当当,这是武皇帝都没有的功绩。
「为了不让别有用心之人专权乱政,我斩首了自己的弟弟和堂兄,赵氏一门皆流放千里;我选拔人才,皆要反覆核查,只恐有暗箱操作以致不公;我卯时起子时眠,宵衣旰食处理政务,你说,我有愧於何人?」
太后支着额头,头上的珠帘遮住目光,却让人不寒而栗。
她不明白,那些世家说什麽丶做什麽,都是有备而来,可这小进士为什麽也要跟着搅浑水?
仿佛自己真是个昏聩的庸人,他们倒个个是忠臣良将!
太后头越发疼,涟娘在一旁递了茶过来。
小进士不等答话,已被与他同届的两个学子喷得抬不起头来。
一片乱局之中,太后拂袖而去。
唯有冯不虚,从方才开始便直挺挺地跪在最前头,不发一言,但同样不退不起。
他家两个儿子在後头发昏,想去拉他,被一把推开。
「爹,太后都走了,咱们也撤吧。」
老头子不说话,背影却那麽苍老,令人怀疑他这一跪还能不能再起得来。
他不走,方才应和的众人便不好就这麽走脱了,一群人只好留在殿里头僵持。
一直跪到暮色笼罩王城,年老的大臣累得东倒西歪,旨意才姗姗来迟。
皇帝要出席了。
结果令人如此满意,倒是异事。
往次这样的「逼宫」也有过,太后都是任他们跪去,坏的又不是她的身子。
难道太后真的老了,学会服软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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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后老,唯一表现为她不再抽菸枪。
太医一月三次来把脉,痛心疾首地说太后这烟再抽下去,只怕就要减寿十年。
她自己其实不以为意,还觉得那水烟一飘,便朦朦胧胧的,解疲消乏很有效果。
但涟娘很留心,甚至於每日贴身监看,不厌其烦地把菸丝换成进贡的桃子。
时间长了,太后也就习惯了。
此时,夕阳给半扇形的窗子托着,温柔的馀晖静照着冬日的冷,涟娘靠在窗边剥桃皮。
她在外常年一副冷漠的神情,只有在凌云殿丶在太后身旁,才有一丝活人气。
「旨意发下去了?」太后问。
後者点点头,说:「冯相和他那些僚属发难倒是不吃惊,不过,那些翰林出身的学生也忒没良心,当年若不是太后您一边提拔,一边又弹压世族,他们岂能像如今这般风光,不念着您的恩就算了,还反咬一口,真不如养条狗实在。」
涟娘腮边紧绷出一条弧度,样子是真生气了。
太后过了那会儿,倒是已经冷下来,不以为意:「这也不算什麽,你还没看清吗?那些科举上来丶四书五经读进去的,都自有一套圣人纲常在心里,心黑手狠没原则没底线的又不能久用。你看看萧正甫这半年,屡屡告假,瞧着便是这些年皇帝年岁渐长,他想着手隐退之事,给自己留後路了。」
她顺手翻着昨日文苑呈上来的摺子,道:「似你我丶还有徐恕那般,在这世上终归是形单影只,她当初提出要在宫中兴办女学,终究没能成功,後来我以教养公主为名在内庭立文渊阁,也是诸多阻挠。这些人,怎能容忍女人把控朝政…」
说到一半,忽在折上瞧到意外的名字。
涟娘凑上来递桃子,也有些诧异。
她还没瞥见个影,太后已经一目十行把上边的字看完了。
涟娘好奇:「两年没动静,这次是写了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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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浪挨在火炉子前,唧唧哼哼地问:「主子到底说什麽了?急死了,快告诉我们吧!」
春江拿花生壳扔她,指正道:「不是我们,是你。」
青瓜在一边笑。
她们三个搬着板凳坐在地下,林忱在窗边的小榻上盘膝而坐,身体前倾。
炉火燃起些飞灰来,飘荡在空中。
「你自己猜。」她说。
春浪撒痴:「说嘛说嘛,主子你虽然讲过两日咱们阁里就有新人进来,但今天的衣服还是我送去浣衣局的呢,手都累酸了!」
林忱用手剥开一颗瓜子,把皮扔进炉里,冷漠道:「抱个衣服就累到你,每日五顿饭都是白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