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一抚过亡人的木牌,看着故人的名字歪歪扭扭地刻在上面。
可最後在角落里却发现一堆小小的坟,只插着木牌,没有名字。于是柏言只好清点一遍,更加不可思议的是,棠梨村一百二十三口人,一百二十三堆坟,不多不少,正好合数…
那无名坟黄土掩埋下露出一截雪白,眼熟得不能再眼熟,一直在那儿,又刚好没被完全掩埋,仿佛就为了等他似的。
他说:“全村人都在,你说的没错,其实一共有一百二十三堆坟…”
封存的记忆不断像是瞬间开闸,那些血腥的丶不甘的丶逃避的现实如潮水般袭来。
到了这种地步,她再逃避也无用,该来的总会来。
宿弦不哭也不闹,瘫坐在地上,麻木又平静地讲述道:“马匪之乱时我就死了,死在马匪的乱刀下。後来,我再次睁开眼,发现周围到处是血,大家都死了,一个不剩,已经有乌鸦在啄食尸体。”
“我便履行我收尸人的使命,起初是用麻绳栓着木板拉尸身,後开尸体渐渐腐败成了骷髅,我便用背篓一个个背负到村东头。没日没夜地用锄头挖,锄头坏了就用手刨,刨了一百二十三个坑,刻了一百二十多步个木牌,葬了一百二十三口人。不吃不喝,不眠不休。”
“我把自己忘了,等我最後背尸时我早就成了白骨,看不见容颜,于是忘了她是谁,也不敢记起她是谁。再後来,心中只有一个念头,我答应过一个人要等他回来,师父告诉我为人当言而有信,我便日日夜夜守在义庄,没有离开半步。”
听到这些,柏言再也忍不住心中的酸痛,征战沙场多年,身上的伤痛远比不上此时的心疼,她一个二十不满的瘦弱女子,独自葬了全村一百二十三号人!
神啊,你要不要看看你再做什麽!
“傻瓜…麻绳勒得疼不疼啊?沙土磨得手疼不疼啊?尸体坠着脊背疼不疼啊?乱刀砍在身上疼不疼啊!”
当然疼!他一个军人都难以忍受,自然知晓有多疼!他并非故意问出这种傻问题,而是顾不了了,想不了那麽多了!
宿弦委屈地点点头,眼泪一颗一颗地从眼角滑落。
面具人藏于衣袖下的手青筋直冒,他长长地叹息一声,说道:“鬼魂无实体,不可接触人,你执念太深,一心想要埋葬村民,这股执念便使你凝聚了气,支撑你重复生前的行为——负尸。你出不去村子,并非我阻拦,而是你成了地缚灵,被执念困于此。”
“那怎麽办?她不能一直被困在这里,我还要带她去看外面的世界,请阁下救救她!”
“可惜了呢…”他捋着银发,“本尊乃冥界之主,她如今便属于我管,生魂该入冥界,哪能逗留人间?”
柏言决心握紧腰间的刀,突然拔刀指向他:“我答应她带她走,绝不失约!天拦我便与天斗,鬼拦我便与鬼斗!不管如何,我要带她走!”
冥王冷笑一声,不屑道:“凡人,你拿什麽同本尊争?”
鬼王心念一动,手中刀立即悬空调头直抵他的脖颈。眼见柏言命悬一线,宿弦心急如焚,连忙跪地谢罪道:“大人赎罪!一切起因在我,他无辜受牵连冲撞了尊下,望尊下饶他离去,我甘愿入冥府受罚!”
“你不必跪我”,他拉起她,“该罚的是失职的鬼差,若非那群废物无能,你也不至于沦落至此,还有那群马匪,待寿数尽了,我定要令尔等飞灰湮灭!”
“宿弦!别走!”
柏言冲上去妄想拉她离开鬼王,又被震飞数十米。
“别!尊下,请您容我与他道别,求您!”
还没等冥王同意,她立即踉跄着靠近,想擦去他嘴角的血迹又无法触碰,只能隔着生死告别。
“柏言你听我说,我死了,不能跟你走了。我清醒了,你也清醒好不好?”
柏言颤抖着嘴唇不甘道:“你该有多苦啊傻子,老天为何如此不公,给你这种命运…”
她笑着哭道:“我不苦,能遇见师父,遇见你,还替那麽多人下葬,我做了很多不是吗?虽然大家嫌弃我是不祥之人,但我知道我不是,出身不是我能选择的,那都是世人的偏见。别难过,好好活下去,建功立业也好,平常度日也罢,你祖母还在等你,别让老人家久等…”
“那说好了,下一世…我们再相遇好不好?我一定早些来找你,不让你久等,再也不失约。”他翘起大拇指,与她盖章约定。
“真幼稚。”宿弦破涕为笑,将大拇指靠近他的拇指,螺纹相对,隔着一层空气盖章约定来世。
两人相视一笑。
一旁目睹一切的冥王轻咳了一下,心里很不痛快。
宿弦的身影渐渐透明,模糊,最後化成星星点点消散。
大雾散去,阴云未退,空荡荡的墓地比方才更加荒凉寂静。
村东头的坟场,最终只剩下柏言一人久久不能忘怀。
耳边回荡着一个温和的女声,只道:
世人大多弃我厌我,有你对我愿闻其详,便也足够了。
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