磨镜的目光在两人之间来回打量,刚欲问些什麽,却听男人温和开腔:“某是从燕京回济州的布商,姓谢,方才船上遭遇诸多水贼,某只好弃船保命。某双腿有残缺……”
他望向沈莺歌,眼神诚恳如水:“多亏这位姑娘仗义相助,某在危风险雨里,保住了命。”
沈莺歌:“……”
本宫根本没打算救你,好吧?
逾月未见,谢某人装腔作势的本事,倒愈发见长。
磨镜从头到脚打量着谢瓒,发现他身上确乎有很多渗血的伤,此外,不论是所穿的锦衣华裳,亦或是明晰的谈吐,都给人一种矜淡清隽之感,天然有一种让人敬畏的气场在。
磨镜看向沈莺歌:“沈姑娘跟他认识?”
这句话问得极其微妙,等同于一道送命题。
若称不识,她就没有救人的理由,这艘夜航船性质特殊,按规定绝不可能搭载外人,她为此破戒,自会招致怀疑上身。
她本来也不打算救他,是他非要跟她捆绑在一起,两人如今就是同一条船上的蚂蚱,要麽一起活,要麽一起死。
若称认识,那要如何定义两人之间的关系?
肯定不可能坦诚谢瓒是她的前夫。
沈莺歌沉吟一会儿,疏淡地摇了摇头,乜斜了谢瓒一眼:“我与谢公子不算相熟,只以前在曲阳侯府时打过寥寥几次照面,不过都是他在跟族中长辈谈生意的时候。”
谢瓒眉宇间掠过一抹隐晦的笑,妇唱夫随了一句:“是。”
磨镜的目光在两人之间逡巡,眼底晦暗不明,没有率先说话。
不是不认识,只是不熟,那就是远房外亲的关系,而且从她的口吻听来,这位谢公子还与曲阳侯有一些旧交。
曲阳侯与卧佛关系紧密,谢公子应该也算是曲阳侯的友朋了。
那可能是不能动的了。
甫思及此,磨镜掬起了一张挂在胸前的八角卦镜,道:“这是一面开了光的神镜,能占卜出凶吉祸福,若是搭载谢公子是一桩福事,神镜会给出旨意。”
说话间,磨镜将卦镜照向了谢瓒,镜面折射出一抹清冷的辉光,映照在男人山壑般立体冷峻的轮廓上,很快地,镜面上露出了一个近似于佛陀的笑脸。
磨镜终于露出和善的微笑,道:“看来与谢公子结识,乃属我们的良缘,那就先乘渡我们的船,天亮以後,船会停泊乌衣渡口,乌衣渡口通往济州的客船诸多,届时谢公子自可离去。”
原是剑拔弩张的氛围,稍微松弛了些。
船上拢共两层,船役住在底层,沈莺歌和磨镜都栖住在二层,因为谢瓒在名义上是沈莺歌的远亲,安排他的住宿这件事理所当然地落在她身上。
沈莺歌对此生出一丝躁,倘若当初她心肠冷硬一些,对他是生是死都装作看不见,那就不会有今夜这一堆破事儿。
“我腿疾复发,无法直立,”谢瓒尚还坐在甲板上,衣衫上都是稠血,难掩狼狈,但他神态是松弛放松的,嗓音温缓深静,敛去了平素惯有的清冷与锋芒,道,“不知沈姑娘能否扶我起身?”
当着一群外人的面,沈莺歌也不能表现得过于冷血,深吸了一口气後,她俯蹲住身躯,将谢瓒的一条胳膊搭在肩颈上,另一只空闲的手扶住他的肩侧,淡淡道:“扶着我,起身。”
男人的大掌落在了沈莺歌的腰侧,虚虚搂揽着。
及至谢瓒起身时,他绝大部分身体的重量都倾轧在了沈莺歌身上,两道躯体近乎是严丝合缝地贴碰在一起,不知他是不是故意为之,起身的一瞬间,沈莺歌正偏眸看着他,他也正好相望而来,他的唇碰到了她的鬓角。
是极柔软的碰撞。
彼此的身躯不约而同泛起了一片潦烈的波澜。
沈莺歌面无表情地偏开眸,谢瓒也识趣地无话。
一路静默如迷。
等把谢瓒送至客舱,在案上扔过去一些药酒纱布,沈莺歌不欲久留,公事公办地交代几句话就要走,腕子却被一股汹涌的力道牢牢扣住,男人将她顺势拽入舱屋里,道:“沈莽莽。”
听到这三个字,沈莺歌就来气,扑上前拽住谢瓒的前襟,将他抵在榻子上,并将窗户阖拢,确认没有窥听的伏寇後,压低声音控诉:“我射死那些死士,救你一命,你反过来还拖我下水!”
她压到了他的伤口处,额庭间湿冷的汗潸潸频下,蘸湿了鬓发和脸。他闷声低哼了声,牙关紧了一紧,擡头仰望她:“谢臻今夜去了济州,我正在找他。”
沈莺歌微微一怔,松开了力度:“为何突然去济州?”
“他知是我杀了韩行简,是以,去故乡开棺求证韩行简的死因。”
沈莺歌是知道韩行简真正死因的,但这件事非常隐秘,所知者甚少,她不曾话与谁知,谢瓒更不可能透露分毫。
为何谢臻会知晓这一重真相?
似乎窥察出沈莺歌的困惑,谢瓒嗓音沉了一度:“是向烛告知的。”
向烛是沈莺歌的陪嫁侍婢。
沈莺歌第一反应是不相信的,向烛跟随她在喜船上出生入死过的人,患难见真情,质言之,沈莺歌很珍惜这一份主仆情谊。
向烛为面容上的伤疤而自卑时,沈莺歌给她画了梅花妆。向烛想去读书,沈莺歌就让她去当了谢臻的陪读。向烛有什麽诉求,沈莺歌都会给正反馈。
但谢瓒根本没必要对她说谎话。
“我原是在诏狱审讯吴氏,向烛告知谢臻真相,将谢臻引去济州,我也追着他来济州,”谢瓒缓缓叙述着事实,声线清冽如霜,“你觉得向烛的目的是什麽?”
沈莺歌是个聪明人,自然听懂了这句话包藏着的所有信息和线索。
吴氏是羌人遣来的细作,向烛也是细作,向烛故意引开谢瓒,就是要将吴氏从狱中劫走。
沈莺歌心陡地沉了下去,从谢瓒身上起开,倚靠在窗檐前,视线在四下辗转,打算找一个合适的落点,但得知真相的那一刻起,她的视线变得无处安放。
震惊,否认,困惑,失措,甚至有发现自己被背叛後的薄怒……各种各样的心绪席卷心腑。
原来,从出嫁的那一刻起,身边不只有想要打算毒死她的曹嬷嬷,还有暗中潜伏的羌谍细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