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莺歌是在逼迫他做决定。
偏偏摆在他面前的选项只有一个。
眼见着沈莺歌的身影都快消失在雅间的帘子外了,他起身唤住她道:“卧佛大人没有那麽容易见到,他不在江陵府,据我所知,他目前在扬州府。”
吴籍忙着挽留,也自然而然错漏了沈莺歌藏在阴影里的一抹勾唇笑。
时下只听吴籍商榷道:“只要你将火械图和妻子先交给我,我会带你见卧佛大人。”
虽说是商榷,但吴籍的口吻听上去多少显出了一份急切,相当于让沈莺歌将赌桌上所有筹码都推给他,来兑换一回晤见卧佛大人的机会。
沈莺歌焉会轻易同意,她对守在帘外的一个婢子打了个颜色,婢子悟过意,打起帘子,端着托盘行至吴籍面前。
托盘上,赫然端放着他苦苦寻找的另外一份火械图。
“这就是我目前最大的诚意了,”沈莺歌侧过眼,眼神从温和逐渐变得清冷,“半个月内,让我见到卧佛大人,见到後,我会遣人将吴夫人送回江陵府。”
话里话外都是谋局,吴籍沉默了许久,终于做出妥协,将托盘上的火械图拢藏入袖:“我答应你,不过——”
他话锋一转:“少夫人务必再答应我一个条件,这个条件对你而言,完全不难。”
沈莺歌轻轻晃了晃团扇,示意他说下去。
“罗生堂一直是卧佛大人的眼中钉,少夫人既然以前是罗生堂党人,将所有关于罗生堂的情报,提供给我——诸如,罗生堂的堂主到底是什麽身份。”
沈莺歌摇扇的动作微妙地一顿,淡声答:“我没见过堂主。”
她偏眸迎向吴籍将信将疑的目光:“但我可以将罗生堂的老巢告诉你。”
两人的合作就这般初步达成了。
吴籍离开之时,步履微微摇晃,在隐隐约约间,眼前出现在了衆多来至祁连山的英烈亡魂,哀鸣声起,无数血淋淋的手从四面八方抓着他,抓住他的腿丶脚丶四肢丶头部丶仿佛要将他一举拽入无间地狱。
吴籍认为是自己今夜喝多了缘故,竭力揉了揉太阳穴,试图让自己保持清醒。
但这样做,并没有让幻象消失,反而幻象加剧了,他看到了夫人雅氏原来的丈夫和儿子——那是他最不想遇到的梦魇。
沈莺歌看到吴籍没走几步,就瘫软在地,冷汗潸潸地对着一张帘子惶恐道:“不丶不是我害的你们,雅氏原本就是属于我的,你们是路上的绊脚石,我自然会除掉你们……”
“知府大人想来是醉了,你们扶他回去罢。”沈莺歌淡声吩咐道。
吴籍很快被两位傔从搀扶走了。
其实,她还有一个真相没有告诉吴籍,那就是,他食用的那份酥柰花里,掺杂了微量的五石散,是吴夫人雅氏亲自按着配方调制的。
在过去许多年里,是他亲自调制五石散,让她吸食入眠,只为了让她当一个无痛的丶乖驯的的丶体面的知府夫人,让她忘掉第一任丈夫和儿子在祁连山战殁的真相,因为她遗忘了,他才有可乘之机。
吴籍永远都不会想到,他的枕边人,有朝一日会亲自将剧毒回报给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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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宴结束之後,沈莺歌趁着夜色甩开了那些追踪的死士,一番七拐八绕之後,来到东榆林巷,巷子的尽头传了孩童们打闹嬉笑的声音。
孩童们一看到她,纷纷热忱簇拥上前,亲昵地唤她一声“沈姐姐”。
他们都是被左贤王生前监禁在狼圈里的遗孤,公孙娘收养了他们,一直视他们为自己的孩儿,在巷子近郊的地方搭建了一座大院,供他们茁长成长丶读书成人。
沈莺歌很快注意到了一道温和慈悯的眼神,是雅氏的。
雅氏静静坐竹屋前的石桌上,捧着一团毛线正纳着鞋底,口中轻喃着:“这是给泓儿做得皂靴,清透凉爽,要赶在三伏天来临前织好,给他穿上”
她服用了沈莺歌提供的解药,不再有幻象与梦魇的困扰,但绳缚的毛病也只是减轻了一点点,人时而清醒,可以正常沟通,时而又陷入往事里,对着空气言说,仿佛外面的世界已经不存在了。
沈莺歌从春山带出来的解药,能祓除雅氏身体上的病,但心病还需心药医。
此前,雅氏由公孙娘负责看管着,从江陵府“偷渡”到了燕京城。
雅氏的重度绳缚癖好,一路上差点将公孙娘折磨个半死。
公孙娘不得不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日夜看管住雅氏的手脚,不让她去触碰那些绳类物。
“自从雅氏来到这里後,只有早上能正常对话,一入夜後,就变成这样了,不吃不喝,只做着那一件事,任我说什麽,她都听不见。”
公孙娘的提点在沈莺歌的脑海里回荡着,她走到了雅氏的身侧的石凳上,坐了下来,温声问:“泓儿他多大了?”
提及“泓儿”,雅氏眼神晃过了一丝清明,手中缝补的动作没有停:“出征那一年,他刚好十八。”
沈莺歌伸出手点了点鞋底的位置:“既如此,今年他十九了,个头想来也是长高,鞋底的尺寸可以再长一些。”
她还用食指与拇指比划了一下尺寸,示意给雅氏看。
雅氏忽地抓住沈莺歌的腕子,红着一双眼眶:“你是不是觉得泓儿已经死在了沙场上,根本穿不上这双皂靴,所以才来故意来怜悯我?”
雅氏掐得力道很重,少时就在沈莺歌的腕子上掐住了一道红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