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位姑娘没看过□□呀?”
这时候,从印刷室里走出来一位中岁男子,穿着一袭斯文干净的曳撒长袍,下颔留着齐整的羊角须,说话字正腔圆,看起来像个有模有样的文人,语气却显得不正经。
“涉猎过一二。”沈莺歌心想对方应该在书局里是比较有地位的,她将成书轻轻放回原位,“我还以为加印的书,会是那种诸如子经史集之类的。”
“姑娘觉得顾客们大半夜会跑冷巷子里,专门买一些严肃文学麽?”对方笑着摇了摇头,语气带着傲气,“严肃文学往往无人问津,越俗越畅销,并且光有文字还不够,还要有插画有评论——呐,这些图和评论,都出自顾某的手笔,整座江陵府的书局丛里,顾某制作的书,从来没有不畅销的。”
公孙娘看着沈莺歌赪了脸,遂是袖手捣了那个中岁男子一拳,低声道:“顾觅青,她是罗生堂新成员,莫要把你那一身圆滑世故的俗气传染给她。”
言讫,又对沈莺歌道:“他是大商书局的掌柜,这书局经营了二十多年,虽一惯精明市侩,但本性不坏的,现在他会带你去见堂主。”
“原来堂主传见的人,是你?”顾觅青眼底晃过一抹异色,但很快异色掩盖了去。
他在公孙娘的腰肢处暧-昧地捏了一下,然後背过身,笑道:“跟顾某下去罢。”
原来书局下面还藏着地下室。
大商书局是罗生堂大本营,它装饰得太接地气了,做得是正当的出版营生,当地官府追查旧党下落,自然盘查不到它身上,自然更不会盘查这些税後营收,最终收会流入什麽地方。
——胡诠是个披着文人皮的商人,颇有经商手段,想来为罗生堂挣了不少钱。
沈莺歌步入地下室前,胡诠还让她随身携带的胜邪剑丶火折子等物,悉数留在上面,不得携带入内。
沈莺歌如言照做,讵料,顾觅青拿着一层黑色纱布,递给她:“还请姑娘蒙上自己的眼睛。”
流程如此严谨,让沈莺歌终于明白,鹰扬和公孙娘他们为何没有见过堂主的真面目了。
这位罗生堂堂主的架子,比本宫还要厉害啊。
她没接过黑色纱布,淡声问:“我不想蒙着眼,见了堂主真面目又能如何?”
“堂主身份隐秘,不能让人看见真容。”
顾觅青的口吻仍是噙着笑,但口吻添了几分严肃:“在两年前,罗生堂里出现了几个投羌的叛徒,他们告发了堂主身份,随後羌王遣了一批死士围剿大商书局,纵火的纵火,杀人的杀人——唉,不提了,横竖那些叛徒最後被堂主处死了,自那时起,堂主不太相信人,见他,必须蒙着双目。”
沈莺歌摇摇头,轻声一笑:“叛徒是叛徒,我是我,堂主既然不信我,何必传见我?若是派发任务,只管遣人给我口信,何必让我放着觉不睡,大费周章来到此处?”
沈莺歌将黑纱放回顾觅青手上,坦坦荡荡,口吻变得格外温和:“我脾气不好,还请您多担待一些。”
空气有一霎地沉寂,顾觅青眼神发生了隐微的变化,看了一眼公孙娘,公孙娘正立在博山炉前为那些成书焚着一盘熏香:“就说嘛,莺歌不会同意的——快,十两银票给我。”
顾觅青忍痛从袖裾里摸出一张银票递了过去。
这一出变故给沈莺歌看蒙了——敢情本宫是你们俩游戏的一环?
赶在她发作前,顾觅青终于不再兜弯子,带着她去了地下室。
地下室非常昏暗,顾觅青挑着煤油灯走在前面,灯圈很小,只能勉强照亮前方一尺的道路,步履声在偌大的地下室内显得格外幽旷。
走了不知多久,黑暗处传了一阵惶恐的求饶:“堂主,我招丶我现在招认——兵部火械图被玄枭扶植的羌谍盗走了,玄枭还秘密策反了一位嵩臣,私自帮他煅造兵库,待春夏两季一过,玄枭会先从苏州起兵造反!”
求饶声配合着压抑的喘息,让整个幽晦的环境变得阴鸷可怖起来。
“苏州啊。”未知的黑暗之中,男人嗓音喑哑又锋利,仿佛一柄无鞘之剑,渗透着危险的利落,他似乎在沉吟,“倒戈玄枭的嵩臣是谁?”
“具体身份我不知情,但好像是跟那位曲阳侯关系匪浅,私底下也有往来……堂主,曲阳侯就是沈遒啊,娶了富贾女崔氏偿还军饷亏空,还宠妾灭妻的那位爷儿……”
“能丶能说的,我已经全部都招了!我承认自己生了贪念,将火械图誊了两份,卖到黑市里就是求个泼天富贵,但没料到黑市里会有羌谍的踪影,这才犯下了塌天大祸……我保证不会再犯这等错误了,从黑市里挣得钱财,我也如数充给了罗生堂……请丶请堂主再饶我一命啊!”
“我待你,难道还不够宽容麽?”男人的嗓音如俨同无情修罗,虽然很轻,但如灭顶的威压,沉甸甸地笼罩在听者的心头。
一切惶恐的求饶声终结在下一息,沈莺歌听到了锐物深深扎入皮肉的声音,紧接着是什麽液物爆浆开来的声响,光是听声音,就足以教人心惊胆颤。
男人和那个叛徒都浸泡在黑暗里,与她隔着一条泾渭分明的明暗交界线,她看不清真切。
“都听到了麽?”
男人的嗓音裹挟着浓郁的血气,从黑暗里幽幽传出来。
堂主现在是问她。
沈莺歌言简意赅道:“火械图在黑市里失窃,嵩奸与曲阳侯关系交好。”
“不错,你的任务有二。”
“第一,去黑市里找回火械图。”
“第二,去苏州调查曲阳,找到被玄枭策反的嵩奸。”
“期限控制在一个月内。”
沈莺歌静静的听着,她对男人的声音很陌生,无法将他与记忆里的那些旧朝宰臣联系起来。
她以为罗生堂堂主会是个上了年纪的人,就跟顾觅青一样,至少是个中岁叔伯。
但对方的声音,听起来是出乎意料的年轻,不知有没有三十岁。
沈莺歌缓缓走前一步,伫停在明暗交界线前,温和一笑:
“接受任务前,我能看一看您的脸吗?”
一旁挑灯的顾觅青暗道不妙,都说了见真容是堂主的逆鳞,这位沈姑娘还真是一身反骨,压根儿不听话,偏偏踩在了堂主的逆鳞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