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娘不禁神往:“等到那时候,我再跟着来一趟。”
“你这丫头,不怕折腾!”刘叔笑道。
“我爱看热闹嘛!”英娘也笑了。
他们去常买的豆子店进货,等有空时,刘叔向英娘一一讲解不同豆子的区别:“英娘,你来瞧。这是极北地区的黄豆,一个一个,圆滚滚的,这种豆啊,容易出浆,含油量较大,店里一般买来做腐皮。”
“这我知道,我看油坊就用它榨油。”
“没错,再看这个。”他又舀起旁边更长的黄豆,说道,“这种豆来自淮南东,颗粒比上一个大,适合做豆腐。”
“他家的黑豆质量不错,这可是我们本地的黑豆。”
英娘接道:“店里做黑豆豆腐,用的就是这种豆吧?我听说这是榆州地区的特色。”
“就是它,你不知道,当年老掌柜,就是现在的老夫人,定下要做黑豆豆腐,还有一段往事哩……”
他越说越起劲,男人不管到不到岁数,都有难以克制传授经验的本能,何况还有好学的英娘不停发问,自然要说个畅快。
他们一共在豆市停留三天,办好事情就准备出发,只是自从来时下的雪,一直飘飘洒洒没有停过。为防马车陷进雪中,车上都带了铁鍁。白天天色乌蒙,晚上天黑得也早,天寒路滑,他们不敢贪多赶路,回程就比去时多走了几天。
其他人感到憋气窝火,这样下去,说不定都无法赶在年前回去。但也没有别的办法,只能嘴上发发牢骚。
好不容易,眼见着距离府城越来越近,可早上出发不久,风声渐起,雪花似是冰冷的短剑,斜着划向人的脸颊,前一剑刚划过,後一剑又跟上,英娘坐在马车上,戴着帽子,裹紧斗篷,伏着身子不敢直面飞雪。
近乡心更急,却急不过天色与大雪,细细密密的雪编制成网,罩住渴望回家的行人。无论如何,今夜都要停宿在外。只是本想着一口气赶回去,赶路不成,又停在荒无人烟处,进退两难。
“我和成子去附近找找,看看有没有能住宿的破庙。实在不行,我们就堆个雪窝子挡风,烧个火堆,凑合一宿。”刘叔说完,带着夥计成子,走入茫茫白雪中。
英娘等人在原地停留,马车上的麻袋摞得像小山,几个人就缩在後面,躲避风雪,直至刘叔找到宿处回来。
刘叔驾车在前,带着他们右拐後直走,找到一个离路不远的废弃房屋。准确来说,是三堵土墙,外加一个屋顶。白雪堆积在屋顶上,仿佛是它苍老的白发。
“嚯,这破房子!倒像是人没了门牙——漏风!”有夥计忍不住道。
“一处漏风,也比四面漏风强!”刘叔回道,大家夥都笑了起来。找到住所,大家分别忙起来,少了一面墙,“屋里”地面上也有不少积雪,幸而车上带着铁鍁,英娘和一个夥计铲雪,收拾出休息的地方。其他人有的喂马,有的拾柴,各干各的活。
“咦?这儿还有张草席!正好晚上睡觉垫下面!”屋後传来成子欣喜的声音。
可瞬间,欣喜就变成了惊吓,“啊——”他一声惨叫。
大家闻声一惊,不知他出了什麽变故,纷纷赶过去。英娘举起手中的铁鍁冲到屋後,看到眼前的景象,愣在原地,慢慢地放下铁鍁。
靠墙坐着一个女子,看起来比贺妍君稍长些,左臂搂着一个小女孩,两人满脸警惕地看着他们。她们身边的地上,散落着草席。
成子上前一步,那女子右手迅速从身後掏出一把刀,喝道:“别动!”
他马上止住脚步,茫然地望向刘叔。刘叔说道:“这位娘子,你怕是误会了。我们是府城‘如鲜’豆腐店的夥计,去延川进货,路过此地,我们不是匪徒。”
女子一怔,伸直的右臂犹疑地向後缩,不知想到什麽,蓦地又向前刺出,声音嘶哑道:“你们,你们有什麽证据?”
英娘忙上前说道:“这位姐姐,我们真是去延川豆市进货的,我们的马车就在前面,你一看便知。放心吧,我们不会伤害你们的。”
衆多男子围在眼前,终是让人不安,英娘回头对其他人说道:“你们走吧,这里交给我。”有人不放心,英娘冲他使了眼色,大家便向前去了。
女子见男人们去了,又看英娘一脸和善,眼神少了些敌意。英娘目光不经意落在她腿上,才发现她们坐在雪中,裤子已被融化的雪水浸湿。
“这位姐姐,你们快起来吧,天气寒冷,穿着湿衣服会生病的。一会儿前面生了火,一起去烤火吧!”英娘说道。
“师父,我冷,我想烤火。”女子怀中的小女孩恳求道。
英娘见女子有松动之意,慢慢走近,那女子果然不再坚持,放下刀子,扶女孩站直,英娘见状马上上前一步,搀住她的胳膊,拉她起来。
“姐姐,走吧。”英娘拉着女子往前,她却甩开英娘的手,将草席掀开,露出下面的木箱子。她掸去上面的雪,又从地上捡了刀放入,这才拉着女孩的手,随英娘到前面去。
屋里火堆燃起,大家已经围坐,见她们来了,让出位置来。
那女子看到外面的马车,又瞧这些人的言行,知道是误会了好人,说道:“对不住各位,我和小徒刚找到这个地方,就听见有马车声。大晚上的,又是荒郊野外,生怕遇到坏人,我们两个两个女子,势单力薄,转身跑就会被你们发现,一时心急,躲在屋子後面,想着趁你们不注意再逃跑。”
刘叔笑道:“你这方法可不行,要真是土匪,肯定要巡查四周,被发现是迟早的事,你也是逃不脱的。”
“唉,情急之下,哪还有什麽主意!”她叹道。
英娘递给小女孩一块杂粮饼,问女子道:“姐姐是要往哪去?如果顺路的话,等天亮了,我们捎你一程。”
“冬青村,我是个医师,去治病的。”
刘叔肃然起敬:“我说你们一大一小,怎麽在雪天赶路!原来是为了治病救人!别说我们路过冬青村,就是不路过,也要送你一程!”
女子连声道谢。他们说一会儿话,就各自休息。睡前英娘与她们通了姓名,才知道女子叫赵方如,女孩叫蓁蓁,随师父姓赵。英娘去屋後取来草席铺在地上,三个女子倚靠在角落,盖着英娘的斗篷,闭上眼睛休息。
可英娘并不能入睡,寒气接连不断从身下传来,向四肢奔涌,她先是感受到手上冻疮的肿痛与瘙痒,渐渐地,寒气似是从四肢回流,聚集在小腹,一开始是隐隐的疼,後来就像是被人抡了几拳,一阵强似一阵的闷痛。
她不愿吵醒身边的赵方如,向右挪一挪身子,拼命咬住牙,却还是忍不住颤抖。
“你冷吗?”赵方如感受到身上斗篷的颤动,醒来後发现英娘在发抖,她连忙伸手去摸英娘的手,一片冰冷,吃了一惊,手指搭在她脉上片刻,便知为何,低声说道:“天冷地凉,你身体本就阴虚,如此导致寒气凝滞,我药箱里有艾条,一炙便能驱寒,你也能舒服些。”
英娘痛得说不出话,只能点头,赵方如拉她起身,英娘紧紧捂着腹部,弯着身子,看着她轻轻拉开药箱翻找。
哪里传来一声闷声,在风雪中不甚清晰,英娘一时以为自己太疼听错了。却见赵方如擡起头盯着上面,英娘也随她看去,顶棚中间似是不平,向下倾斜,屋顶上的雪从缝隙间簌簌落下,砸在下面夥计的脸上。
“哪个王八蛋干的?”他从熟睡中惊醒,骂道。
“不好,房顶要塌!”“醒醒,快跑!”赵方如和英娘惶恐地接连喊道。
她俩下意识回头伸手去拽赵蓁蓁,用尽全力向外奔去。
“轰——”霎那间,屋顶崩塌,惊起白烟滚滚,弥漫飞散。当大地的震颤平息,这里空留下死一般的静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