楹花几乎都要给他鼓掌了。
她撺掇着恂奇立刻去,恂奇却睡着了。
她趴在恂奇身边等他醒来,次日他从梦里醒来,也从一场酒醉里醒来。楹花把昨天他那一番豪言壮语复述了一遍,他听着风声评价道:“嗯,挺好的。”
楹花不可思议:“挺好的?就这样?”
“嗯,就这样。”
他轻松地笑一笑:“我喜欢的姑娘,应该一直都无忧无虑。她不必知道此时此地有个人偷偷爱慕她,许多年之後,也不必知道此人身死大荒神洲。我爱我的,不碍她的事儿。”
向来勇敢过人的狮族少主只怯懦这麽一回,但是这并不是件羞恼的事情,他只是爱上了一个未曾谋面的人。
他只要守护着家人,守护着西境,完成他需要去做的那件事情,然後在这短暂的一生里,安静而深沉地爱慕一个姑娘。
就足够了。
他自己给自己套上盔甲,走向属于他的盛典,走到他的子民中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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楹花打量着彤华的神色。她垂眼转着自己的手镯,目光里有分明的笑意。她在幻想那个未曾谋面的西境少君,那个仅是从言语的回忆之中,便能感受到美好的少年。
“但是,少君的家乡和族人都被天界毁了,血仇一日不报,他一日不敢爱慕于您。他的爱恨相依而生,又互相背离。他挣扎多年,彤华君应该明白的。”
彤华擡起头来,从旧事里抽身,脸上又变得冰凉冷漠:“他的爱慕与我何干?我便是与他有些旧事,这许多年里也早就被抹杀得一干二净。提起他的名字,我只能想到他的不好。他恨我,杀我,我只能记得这些。我忘不了他,只是因为恨他。”
她对他一切的特别,唯有一种解释。
唯敢有一种解释。
楹花那颗属于精灵的纯净心灵,让她觉得俗世凡心皆复杂得无法理解——所有人都要戴着面具说着假话,可这又有什麽意义呢?
她问彤华道:“少君死在三途海之後,我分明察觉到这世上还有他的气息,难道不是你救了他吗?”
彤华手上转着玉镯子的动作停了下来,口吻却平淡:“他当场魂飞魄散,你感知到的,八成只是一点残魂。”
楹花摇头反驳:“不对!近在三百多年前,我就感觉到他从蒙山经过许多次。不是一个魂魄,而是一个活生生的凡人。我记得……”
彤华冷笑着打断她:“你在胡说八道些什麽?步孚尹都死透了,怎麽会活着从蒙山……”
“不会错的!我都记得!”
楹花捏紧了拳头,坚决道:“那个凡人叫段玉楼,他魂魄不是完全的,他的魂魄是少君的!他在人间打仗,几次从蒙山经过,最後在东面消失了。那就是少君!”
彤华面色紧绷,手里紧攥的力道越来越大,掩在袖口下的手指都泛了白。
她身子向前微倾,绷直了方才还懒怠倚靠的腰背,一字一句道:“步孚尹一千六百年前死在了三途海,尸骨无存,魂飞魄散,即便是剩下一点残魂,这些年来也早就彻底消散。这世上不可能再有步孚尹了。”
楹花依旧不死心,仍然固执地相信着自己:“他的魂魄不全,他变成了那凡人段玉楼,是不是?”
你不是不爱他,你一直都在说谎,你设法杀他,你将他的势力斩尽杀绝,你不能让人提他,你做出一副恨他入骨的模样,都其实是假的,是不是?
彤华看着楹花,口中道:“不是,他已经死了。”
那一年,她送他的残魂走上轮回道,他在人间变成了段玉楼。
薄恒说真傻,她才不觉得。
步孚尹死在三途海的时候,她便用衔身咒佐以禁术将他魂魄重聚。可惜此术本就是逆天而行,未能将他魂魄收敛完全。于是他没有实体,也不记得过去。
过了许多年,她终于找到了新的办法,送他去了人间轮回。这一回,他成为了段玉楼,拥有了七情六欲,拥有了新的人生。
只要他活够一甲子,便能攒够生灵气数,好好地活下去。若他再能突破修灵道,便可舍弃前生,干干净净地做个长寿无疆的仙君。
待他那时自璇玑宫飞升,他们还能再见一回。他也许已经斩断前缘,她也许不会再和他有任何瓜葛,但只要她在一日,就可护他一日。
可他还是死了,带着人间的七情六欲和过往旧事,重新回到那一片虚无里。
他不记得他是步孚尹,她也不想再告诉他。纵然衔身咒将他紧紧地捆绑在她周围,可是来到这里,她还是以咒术之力迫使他不得靠近,与楹花的谈话,她半句都不让他知道。
如果某一天,她有办法能让他重新活过来,她希望他不要是恂奇,也不要是步孚尹。
如此,不必谈生死,也不会有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