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机上,高绪如换了身乾净的衣服,吃了些香气四溢的馅饼,再将一杯柠檬淡茶一饮而尽。嗣後,他通过远程视频给国际危机组织①的领导们作了报告,把营救行动的具体细节倾而诉之。
「以上就是关於藩希丶许江帆先生绑架和赎金的最後报告,人质成功营救的所有证据已上传。」高绪如坐在摄像头前面陈述道,「後来返程中发生的意外事件不在我的考虑范围内。」
他稍作停顿,又道:「关於半路劫道的那些人,我收集了一些照片和证物,可以确认他们的身份。照片发给情报小组了,证物等我落地後再说。」
屏幕中,总裁扣着双手,意有所指似的压了一下唇线,说:「谢谢你这段时间的努力,你做得很好。接下来没有你什麽事了,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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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亮後,搭载高绪如和他的幕僚们的小飞机在Y独立国境内的一处机场降落了。古老丶车水马的城市以和煦的阳光迎接了高绪如,积雪还未化,有的地方形如软缎,有的地方却因天寒地冻而变得硬邦邦的了。走出机场,但见有轨电车辚辚驶过,晨间的行人熙来攘往。火红的屋顶形如鱼鳞丶不计其数,花岗石丶黄栌和槭树,构成了波日黎城的全部市容。
厢式货车把高绪如送去了当地的医院,在车上时他便觉头昏脑胀,四肢冰凉得可怕,连气都喘不上来了。强烈的晕眩中,高绪如心知又是旧疾复发。他摸索着衣袋想去拿药,谁知恶疾来势汹汹,他喘着粗气,手哆嗦得越来越厉害,腿上还在不停流血的弹孔突然放射出刺骨的剧痛,一下子击晕了他。
高绪如垂下脑袋,一头栽倒在地,瓶子里的药品劈里啪啦地洒了出去。开车的司机听见动静後回头一看,顿时吓得魂不守舍,驱车如飞地赶到医院门前,马上有医护人员前来抬走了高绪如。
恍恍惚惚中,高绪如觉得自己在做梦。。。。。。他梦见中学教室停了电,蓝色的窗外升起了一钩银光皎皎的弯月,学生们在黑暗中照旧闹哄哄地聊着天;他坐在月光照不到的教室後排和什麽人说笑,灯光一灭就什麽都看不见了,突然间,有人在他右边脸颊上吻了一下,那个吻轻如羽毛丶转瞬即逝。。。。。。
「你怎麽了?」来电後,身边的人装得随随便便地问。
「刚才我被人偷吻了一下。」
「有人喜欢你哩!」他那温和的丶带有胸音的嗓子迟疑不决地接嘴说,可他眼中却流露出脉脉的温情和喜悦。
。。。。。。这是多久以前的事了?同谁的事?这个穿着制服的学生为何又在这时出现在他梦中?高绪如细细想着,可思绪却一下子从中间断开,他合上眼,什麽梦都做不成了。
*
高绪如醒来时,正值丑时三刻。他睁开眼皮,迷迷糊糊地抬起酸痛的脖子打量了一番屋中的陈设,然後发现自己的左手被铐在了病床上。无论是护工还是医生全不在房里,只有穿黑的警卫坐在外面的桌子边上,背对着玻璃门伏案疾书。
手上的镣铐令高绪如莫名地紧张起来。他疑惑地皱了皱眉毛,从胸部和小腿传来的疼痛让他忍不住闷哼了一声。待缓过劲来後,他扭头看向门外,朝值夜警卫的背影大喊了两声,以期引起对方的注意。警卫挪动了一下身体,回头往高绪如看过来,再不紧不慢地拿起旁边的电话机拨了一个号。
几分钟後,高绪如听到门外有说话声,接着有人推门而入,径直走到他床前来。来者年过半百丶形貌气派,羊绒外套里露出浆洗得笔挺雪白的绸折领,他站在那儿就像搪瓷茶壶般光彩照人。
庄怀禄四下顾盼了会儿,冲高绪如点点头:「你的颈椎病让你昏迷了20个小时,不过很庆幸你在这儿留医。你中了两发子弹,但都不在致命部位,算你命大,现已无大碍。」
「搞什麽名堂,你怎麽到这里来了?」高绪如努力把上半身抬起来,使劲扯了一下左手手腕,「给我把手铐解开。」
「恐怕不行。」
「为什麽?」
「第一个柠檬,」庄怀禄亮出一份文件,「克索罗市综合医疗中心发来的证明,18小时前,许江帆在抢救过程中死亡。但有个好消息,安哥亚青年党宣布对此事负责,你完全无责任。」
「第二个柠檬呢?」
庄怀禄把平板打开来,放在高绪如面前,示意他自己看。高绪如定睛看去,就见自己的照片跃入眼帘——新闻里正在播放某段录像,他在画面中看到了昨夜逃亡时的情景,播音员嘴里说得最多的就是「枪杀平民」四个字。庄怀禄扣手立在一旁,静静地望着高绪如解释说:「安哥亚政府军的无人机一直在监视你们的一举一动,它拍下了你携人质撤离的全过程。」
他稍作停顿,斟酌一会儿後才开口:「你开枪击杀了8个平民,包括一对母子,全部归西。安哥亚方面认为这是有损政府体面的,他们公开了这些证据,还有你的照片,闹得人尽皆知。」
「在当时的环境下,我很难便辨认武装分子和平民,况且那些平民会捡武器。」高绪如伸开手掌,心脏咚咚直跳,「我受过训练,我的肌肉反应有时会比大脑更快,更别说是在生死关头。」
「多说无益,可能还会影响你的辩护,你所说的一切将会成为呈堂证供。维国政府决定把你引渡回国,Y国同意了请求。由於我是你的担保人,所以政府派我专程来此地接你。」
高绪如听完後一言不发,庄怀禄看出了他的忧虑,笑道:「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往好处想,时隔八年,你终於可以踏上归途了。」
随後,四个警察——两个国际罪案调查科的干员,两个便衣——把高绪如的病床拉出房门,庄怀禄向医生出示了证件:「医院是高危地方,不宜久留,尤其是杀了8个平民的人。」
「他的腹部和腿上均有枪伤,子弹已从体内取出。他没送命算走运了,但必须多休息。」医生尾随庄怀禄走到电梯间里。
庄怀禄掖好腰带,指挥四名警员把病床拖进电梯,回头从医生手里接过报告单:「需要留院多久?」
「至少一个月。」
谢过医生後,庄怀禄把报告单收收好,乘电梯下到负一层,一辆奔驰平顶车在那儿等着他们。高绪如被两个便衣送进车厢,庄怀禄在他身边坐下,稍稍打开些窗户,然後点燃一根烟夹在手里抽了起来。担保人气定神闲地挥挥手把烟雾散掉,从身旁的箱子里拿出一只黄纸盒,打开後,烤大马哈鱼的香气真叫人垂涎三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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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国际危机组织:IionalCrisisGroup,简称ICG,致力於帮助政府和民间合作方在冲突恶化地带处理各种危机事件。总部设在A独立国首都洛培德市,在世界各地拥有21个办事处。
第4章身陷囹圄
「附近有一家面店,」庄怀禄从盒子里拿起一块罂粟馅饼放进嘴里,「叫丹格瓦,在波日黎市妇孺皆知,最要紧的是它全天营业。这是我来医院前刚买的,现在还热着。」
他吃着夹有鱼肉的馅饼,撕了一块下来递到高绪如嘴边,高绪如瞥了眼烤得焦黄的鱼肉,别过脸去避开了。此时车子驶出了地下停车场,穿过栏杆後转上公路,路灯的黄光和行道树网状的树影接连跃入车内。高绪如躺卧着,透过深色的车窗,他看到鹅毛大雪纷纷落到山毛榉的枝杈上。
「维国打算如何处置我?」高绪如问。
「牢狱之灾是必不可免了,不过别担心,总的来说也就是做做样子。你当时的情况很复杂,误杀平民是情有可原的,顶多判一年,然後还能减刑,几个月工夫就出狱了。」
高绪如没吭声,心事重重地看着别处,他不敢闭上眼睛,因为只要一闭眼,脑海里就会浮现出那个死孩子凝然不动的双眸。庄怀禄自顾自吃完了一盒馅饼,拿帕子擦乾净手指,再掸了掸肩上丶膝盖上的雪沫。为了御寒,他拿出一顶黑漆漆的毛皮帽子戴好,丢掉菸蒂後便关上了窗户。车子在子夜时分空无一人的大路上飞驰,随处可见白糖似的积雪,以及覆满积雪的屋檐。
岑寂中,庄怀禄开口打破了静谧:「我们的飞机四小时後起飞,在那之前你还有什麽想做的事吗?」
高绪如沉默了几秒钟,扭头看着庄怀禄说:「我要回家一趟,拿点东西。」
「好吧,回家去。」庄怀禄善解人意地点头道,让司机转了个方向进入另一片街区。
「扶我坐起来,我想看看雪。」高绪如又道,撑着手肘抬起上半身,不慎牵动了腹部的肌肉,疼得他出了一身的汗。
庄怀禄适时搭了一把手,高绪如呼出一口白白的雾气,靠在窗边默默地凝视着大雪幕天席地地往下落,万汇仿佛都已死去,只有他一个人还在呼吸。司机不消片刻就把奔驰开到了高绪如家门口,庄怀禄给高绪如上了手铐,再扶着他走下车。高绪如站在及胫深的雪里大口呼吸着冬夜洁净的空气,直到把肺都冻上後才抬脚走进楼道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