淬炼的品质
分房名单里没有李一民,他完美的计划落空,跑去跟领导告状,说我如何欺骗引诱他。没有人会相信我这个有前科的女孩,加上之前令人不齿的罪名,不久一纸公文,将我从体面的办公大楼调去郊区的工程质量监督站。站长又派我去协调离县城六十里的一个建设项目,至于时间多久,看工期再决定。
我曾骄傲地对紫雨说,等我们长大了,就能选择自己想走的路。可是这一刻,没有选择。为了挣得那一点并不多的工资,为了吃饭生存,根本没有选择。
火车慢慢驶离城区。这趟车要经过很多地方,最後到达省城。从前上大学时,每个寒暑假都坐这趟车来来往往。那时永远是热热闹闹,和认识的不认识的同学一起打扑克聊天。而现在我觉得自己被那个曾居住工作生活的世界抛弃了,一个人在这空空荡荡的车厢里,没有目的地坐下去。
车在一个小镇上停下,新单位离车站不算太远。门卫室出来一个中年男人,问我干什麽,紧跟着另一个男人走出来,我心里一惊,手里的行李袋不由掉到地上。我不知道为什麽会在这里见到他,我的头发花白略显苍老的父亲。为了不让他们难过,我一直没有告诉家里我被调职的事。保安大叔说你爸都来了两天了,晚上睡车站,白天就在这等你。从前上高中上大学时,父亲都没有送我去过学校。每次在车站,总是等不到车开,他就借口先走了。现在已经长大成人的我,不仅没出息,反倒像不懂事爱闯祸的小孩一样让他无比担心。这一刻,再也忍不住的眼泪,在眼眶里无数次打转。
父亲带我去办公室报到,从包里拿出一盒好烟递给队长和其他人,让他们以後多照顾我。队长看着并不和善,说话嗓门极大,简单的交流之後,他告诉我他们不需要什麽协调员,倒是一个仓库保管员快退休了,让我先到那里上班。我想解释,我不是到这里当保管员的,我是大学生。父亲直接拉我出去,扛起我的行李,还有两个更大的袋子,是母亲给我装的吃的用的东西。他带我去找住的地方,一路告诉我哪里是饭堂,哪里是厕所,哪里是仓库。他所拥有的人生经验,完全比我更清楚地看懂了我的处境,和这背後大家心知肚明的原因。他没有过多的说什麽,只是干活,整理床铺,搬东西,借来木料工具,加固窗户,修理门锁,直到安全放心为止。我想起第一次见到紫雨的父亲,他为她铺床的情景,心里的怨意减少了许多。
打开仓库大门,一股陈旧压抑的气息扑面而来。各种建筑材料随意堆放在一起,角落里的水泥袋倚叠如山,有的袋口已经破烂,白色的粉末洒落一地。不锈钢钢管铁板钢筋相互交织,像一座铅色的迷宫,充满混乱无序。周围墙壁上一些油漆已经脱落,里面的红砖露出来,屋顶的尘土蛛网交织在一起,诉说着这里的荒凉与寂寞。我站在门口,不知怎麽走进去,第一次对干一件事手足无措。
父亲原本下午离开,又留下来帮我开始清点各种材料,交代我管理员应该做的事。他在本子上认真记写,仿佛在完成自己份内的工作。第二天早晨,我送他到车站,我终于体会到他的心情,等不到车离开,就借口上班提前回去。等我回到房间换好工作服,擡头看见他又一次站在门口。
“你怎麽又回来了?”我边说边扑进他怀里。长大之後,我还是第一次和父亲真正拥抱。
“我还是不放心你,反正也退休了,不如在这里多住几天。”
“对不起,到现在还让你们操心。”
“别哭,都是大人了,不管有什麽事,不要哭。你不是把那个“男”字改了吗,结实一点,硬气一点,才配得上你。”
“我怕我真的撑不住。”
“有什麽好怕的?你奶奶从前在车站卖汽水,不也养活了一家人,你现在是大学生,有知识文化,怕什麽。在这地方,忘了你是女孩,放下你大学生的架子,别人能干的我们都能干。”
一周之後,我笑着和他挥手送别,我不能再害怕这样的分离。从今往後,不能再牵着谁的衣角,不能再躲到谁的身後,我要学会独自承担。
“记得打电话。”
“我保证每天一个,只要你们不嫌烦。”
“我是说给他们家,你要记住你的承诺,你将来可以不管我们,但不能不管他们,不能不管那个家。”
小时候我总是想,长大了千万不要嫁给父亲这样的人。长相普通,挣钱不多,还脾气暴躁。为了圆他的儿子梦,他总把我当男孩养,教我学各种男孩才学的技能,还不动就修理我,说树不修不直。我如果学不会想放弃,他就下手更厉害,问我哭能不能解决问题。望着他不再挺拔的身影,看着他手臂肩膀上悄悄贴的止痛膏,口袋里随时不离的药瓶,才明白他真的老了,他把一生最宝贵最重要的东西都传给了我。我是最坏的女儿,他却是最好的父亲。
我给紫雨家打去电话,紫雨父亲接的。我告诉他我被调职到偏僻遥远的小镇上,以後不能每周都去看他们。他第一次没有生硬地挂断,我问紫雨母亲身体如何,他没有回答,旁边好像有大声的吵闹,他匆匆挂掉。
我渐渐适应了保管员的工作,尤其对数字和图形先天的敏感,我的材料存放领取记录做得详细清楚,准确无误。也许是远离了从前熟悉的人,也许是看到仓库开始变了样,也许是母亲不停托人带的家常小菜的效果,建筑队的人对我不再那麽鄙视和冷漠,客气而友好的称我小沈。也许大多数人都是善良的,只是人和人并不曾用心真正了解。加之周围大部分是男性,他们喜欢干活挣工资,远远超过随意谈论消遣别人。一切趋向平静。
在小镇的日子里,没有从天而降的好运,没有灰姑娘的童话故事,更没有遇见白马王子,没有碰到盖世英雄,精神伴侣。我拒人于千里之外的不容触碰,强壮坚硬的外表,没有男性主动靠近我,或是对我有兴趣,也少了几分是非和妄议。生活是如此现实,我亦如此清醒。我似乎慢慢忘却我的性别,也不需要依附于什麽,和周围和这个世界直接融为一体。
每天和数不清的建筑材料打交道,我忽然对工程造价有了浓烈兴趣。白天在仓库干活学习看资料,闲暇时整理狭小拥挤的寝室,擦去玻璃窗上的污渍,用彩色带图案的纸装裱斑驳的墙壁。晚上听着工地的机器声各种嘈杂声,独自在房间里看书,偶尔也读一读从前那些诗,想念紫雨。有时窗台上飞来一只麻雀,喂一点吃的,它便天天早晨来下午走。有时是一只紫色的蝴蝶,我并不赶它,任由它停留在房间的某个地方。觉得它们像是紫雨,在默默陪伴我。我亲爱的朋友,你知道了我内心的污浊和龌龊,为什麽还和从前一样待我,我失去了所有的光彩丑陋无比,你为什麽还会继续守护我。
我竟忘记了钟沐扬,就像忘掉一个影子。从前淹没海堤忘乎所有的感情,现在连一颗泥沙也未剩下。才知道我对他所谓的爱,多麽微不足道,恰似一堆美好绚丽的泡沫幻影。爱情拯救不了孤独,填补不了创伤的身体和心灵。但我不恨他,他还是从前单纯晴朗,喜欢戏弄我又总是挡在我前面的少年,因为不够成熟的年纪,才没有耐心愿意细细品读一杯醇厚的酒。因为不够有力的肩膀,才扛不起如山重的诺言,而且他是约我一起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