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受到周合的靠近後,罗闵放弃抵抗,睁开眼,欲盖弥彰地说:“我睡醒了。”
他试探着擡眼,正对上周合含着笑意的眼睛,眼底还有更复杂的东西,八岁的孩子看不懂。
他为自己的莽撞而後悔,“你要接我走吗?”
周合倒了杯温水,“先喝点水,嘴巴干了。”
大脑在不断纠正错误指令,罗闵暂时忘却了他不合理的生长速度,他无视晃动的水面,“我不能和你走。”
“小闵知道我是谁了吗,为什麽不能和我走?”
“我知道,但我不应该知道的。所以我不想告诉你,我为什麽知道。”
罗闵努力不把这件事说得像绕口令,认真地答道。
周合突然就在他身上看到了罗闵八岁时的模样。
颊边肉尚未褪去,但人已是一副小大人的模样了。
话不多,但能清晰地表达自己的想法,有自己的主见,大胆而谨慎地向世界探出触角,感知丶触碰。
周合握住他的触角,轻柔地托着:“小闵是因为不喜欢我,才不想和我走吗?”
罗闵逃避地握住水杯,含住吸管,水面半天都没下降。
意识到在他给出回答前,周合不会将目光移开并离开,罗闵以镇定的语气说:“我走了,妈妈怎麽办呢?她把我养到现在,我不能走。”
“她很爱你,是一个对你很好的妈妈吗?”
“她只有我。”
罗闵重复,“妈妈只有我,我不能走。”他看着周合鬓边的白发,又说:“你可以忘记我们,去找新的家人。”
周合的出现像一场不切实际的梦,一旦他选择接近,罗锦玉的低泣便会在耳边响起。
这是否是一场有关背叛的测试?
测试的结局往往不遂人所愿。
“如果我只想找回你呢,如果我一定要带走你呢?随你想做什麽,妈妈的生活不是你的责任,她带着你离开那天,就该明白你不止属于她。大人的事就让大人解决,只从小闵的心出发,告诉爸爸,你想离开吗?”
周合撕去了斯文的表象,他不想再去细究罗锦玉的是非对错,不问她的真情假意。既然罗闵是他的孩子,他就只想听到罗闵的选择。
他在罗闵怔怔睁大的眼睛中看到自己的倒影,“宝宝,说话。”
“我不知道,我不想选。”罗闵有点迷惘,零碎的画面在眼前闪过,他下意识捏紧了被角,“我走了,她怎麽办?妈妈很可怜。”
“那可以丢下爸爸一个人吗,爸爸找了你好久,小闵就让爸爸去找别的家人,怎麽能对爸爸这麽狠心?”
周合向他的孩子求取怜爱,“我很想小闵,每天都在想你长得多高了,睡觉还要不要人哄,住在什麽地方,还记不记得自己有过爸爸。小闵呢,有没有想过我,只有一次也算。”
罗闵握得发疼的指节被包裹,他看着周合与他相似的深黑的眸子,“我想过的。”
他也会想,罗锦玉离开时,他没有扑上去抓住她的手,又会是怎样?但一切又仅止于此,因为再重来一万次,他都会选择跟上。
这数年里,占据他情绪更多的,是怜悯与无力。
他无法心无芥蒂地拥抱母亲,更无力将加之于身的幻想打碎,他眼睁睁看着罗锦玉越陷越深。
他挽救不了罗锦玉。
罗闵不该从紧迫的进程中抽离,去设想独自的幸福,将美好的憧憬代入阔别多年的父亲身上,太自私且可悲。
模糊的情感左右着尚且年幼的孩子,罗闵不知该如何表达。
面对向他索取思念与信赖的父亲,他也无法交付匮乏的爱意。
但十年前的罗闵总是比长大成人的罗闵多几分在意,他不愿令周合失望。
“如果我说我不想,你是不是就不会再来找我了?”在周合如炬的目光下,罗闵拧着眉道。
“不,我还是会找到机会看着你长大。无论无论你是否爱我,我会始终爱你。”
“哦。”不知道这是不是罗闵期望的回答,他又捧起水杯,喝了一大口水,来冲刷从心底里泛出的异样感觉。
比钝痛更清晰的酸楚,咕嘟咕嘟冒着热气,生不出力气抵抗。
直到眼下被粗糙的指腹滑过,他才发觉热流从眼睛漏出来了。
罗闵没有处理眼泪的经验,只会任它留下,然後用力地抹去它滑过的痕迹。
那只覆盖在手背的掌心盖住了眼睛,听觉更加敏锐,自称爸爸的人做着新时代掩耳盗铃的举动,安慰他说:“爸爸帮你挡住了,不会被人看到。”
房间里只有他和罗闵,除了他们,谁会看到罗闵的眼泪呢?
不过罗闵体贴地接纳了他的好意,让泪珠落在周合的掌心,汇成一座小小的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