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夫人直直看着汤妙光的坟茔,“我心硬,拿你去给正房‘催子’,当真给景姿催来了恪儿与若蔷。但自那以後,妙光却再不是从前的妙光了。”
一身富贵的诰命夫人终于弯下她的腰,王若芙平视她斑白的两鬓,才觉得祖母也不过是个普通人。
老夫人拈起几片纸钱,扔进火堆里:
“她小时候是个很骄横的孩子,侍候我时总要争个头名。我说最喜欢她,她就到处出去炫耀。你父亲和我一样,起初是宠她惯她的,慢慢地,她的娇气就成了蛮横无理,你父亲嫌她俗气,我也不耐烦她的无知。就这麽淡淡地过了几年,我有天用饭时发现,妙光竟三个月没同我说过一句话了。来见我时,也总是低头,开始我觉得她是乖顺了,但到如今才醒觉,妙光只是无可奈何。”
王若芙越听,心越凉。
她无比清楚指着男人的恩泽过活是什麽日子,得宠时风光,失意时坠落三千丈。
原来终日静谧的汤妙光,也曾是个骄横恣意的女郎。
那太极宫的人是不是也会惊讶,形容疯癫的王夫人,曾经也温柔如水过。
老夫人看着她,从未这样和蔼过,仿佛渴望从她身上看见过去的汤妙光的影子。
“阿芙,你娘一生最大的愿望就是你。”
王若芙徐徐低头,可我最终辜负了她。
我过得不好,很不好。
她那麽爱我,为我和高高在上的主子去争去斗,可在我眼里,她竟然是个陌生的母亲。
王若芙闭上眼睛,火舌烧到她的指尖。
她听觉不知消失了多久,耳边没有风声,也没有火堆燃烧的毕剥声,一直到一把熟悉的清冽声音拂过耳畔,她才堪堪回到人间。
“晚辈世镜,拜见王老夫人。”
不知他什麽时候来的,也不知老夫人什麽时候看见的他,总之王若芙再睁眼,林世镜已经恭敬拜下。
“是世镜啊。今日怎麽到雀灵山来了?”老夫人问。
周围灰的碑丶白的衫丶墨色的天,独林世镜一身云水蓝的圆领袍,像青天绿水化了形。
他从容答:“秋闱快放榜了,母亲听闻雀灵山上的普觉寺求学业很灵,就让我来上柱香,也算讨个吉利。”
老夫人笑道:“你的本事满洛阳都知道,本也无需求神拜佛。”
林世镜微微欠身,“老夫人过誉了。”
片刻後,他又稍微转了个方向,弯腰更深,“冒昧叨扰汤氏娘子神位,还望汤娘子丶老夫人与芙妹见谅。”
老夫人看向王若芙,王若芙便知道,这是该她答话的时候。
她轻声道:“无碍。”
林世镜便又道:“此前未能来府中吊唁汤娘子,实属晚辈失礼。今日既碰上了,晚辈斗胆代我父我母一道为汤娘子上一炷香,但愿娘子魂灵得安。也望老夫人丶芙妹节哀。”
王若芙心想他又有哪里失礼了呢?汤妙光与林家又没有关系。
但林世镜既然要做这个妥帖人,王若芙也不能拒绝。
老夫人咳了两声,握着王若芙的手道,“外头风大,祖母先去亭子里坐一会儿。”
坟前只剩王若芙与林世镜,林世镜跪在她身後半步,并不与她并肩。
无论他是不是真心来吊唁,总之面子功夫做足了,林世镜端正叩了三个头,将三炷香敬到汤妙光墓碑前。
王若芙无意瞥见香灰被风吹落,烫到他的手背。
林世镜双手合十,王若芙撒了一把纸钱,白花花一片,落到他与她头顶,迷了眼睫。
汤妙光的坟茔离老夫人落脚的亭子不远,只是要一路下行,走过一段僻静陡峭的小径。
林世镜许是善心大起,送佛送到西,仍跟在王若芙身後半步。
他提前为她拨开垂落下的树枝,似有些犹豫,轻声问:“前几日那事……”
王若芙也轻声回:“都处理好了。”
林世镜又问:“是谁污蔑你,姑母可查清楚了?”
王若芙摇头,“尚未找到始作俑者,但脏水总不至于再泼到我身上。”
她说罢,瞥了林世镜一眼,又很快低头,“都是家事,让表兄见笑了。”
“哪家都有不太平的时候。”林世镜笑笑,“只是既落到你头上,还是不要轻飘飘揭过,否则来日恐怕有人得寸进尺。”
他说完顿了一下,声音放得更缓:“就是……最要紧的还是别平白受欺负……”
祖母歇脚的亭子就在眼前,林世镜把她平安护送到便要辞行。
王若芙送了他两步,秋风拂过半山腰,青草摇曳,环佩作响。花青的裙丶云水蓝的袍碰到一起,又一触即分。
林世镜临走前,最後轻轻说了句,节哀。
而後王若芙目送那道颀长挺拔的背影离开。
她看着云水蓝的影子越来越窄,忽而反应过来,她此生还会与林世镜见很多面。
甚至,同一屋檐,朝夕常相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