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姑娘淡笑道:“我今早刚收到信,是秋官侍郎,齐策齐大人。”
朝霞淡淡隐去,西平郡牢狱深处,关着一个皮肤黝黑的壮汉,他眼睛微微向上翻起,口角偶尔流着涎水,因无法控制神态显得格外笨拙。
王若芙与他隔一道铁栏杆。看他盯着自己良久,才七歪八斜地走过来,结巴道:“饭……饭吗……”
她轻轻把放在栏杆後的饭碗往前推了一下。那人左看右看半晌,才知道低头,佝偻着身子抓起饭,一口一口地塞。
这是县里谁都认识的傻子。父母早亡,靠邻里施舍,跌跌撞撞地活到了三十多岁。
三月之前,他杀了隔壁一家四口,一个老人丶一对夫妻和一个小孩,分尸丢入井中。
那人憨憨傻傻地擡头,嘴角一圈米粒,瞪着她,好像认识她一样,“你……你……又来……”
王若芙学着他,把一句话掰得支离破碎,“死,怕不怕?”
那人转着眼睛想了很久,“怕……怕不死……”
王若芙默然,一句话叫她咀嚼良久。
“王……不是,那姓林的姑娘在这儿?你们就这麽放她一个人进去?”门外传来大大咧咧的嗓音,不时伴有狱卒的解释声。
王若芙最後望了那人一眼,裹紧披风离开,走到一半恰好与朱红官袍的人撞上。
“王……!”
她淡淡瞥了他一眼,轻声道:“齐大人。”
“哎……哎!”齐策差点儿咬了舌头,抻着脖子环顾四周,“我说小林姑娘你也真是,天天就单枪匹马哪儿危险哪儿容易死人你往哪儿去。怎麽说你林姑娘也是圣上面前的名人儿了,你林姑娘要有个好歹,这我怎麽跟朝廷交代?怎麽跟……咳咳,交代,你说是吧?林……姑娘?”
一连四个“林”,吵得王若芙忍不住蹙眉。
“齐大人。”她冷声道,“我们有那麽熟吗?”
齐策挠了挠头,“我跟你是不熟,但我跟你……那个……你哥哥很熟嘛不是……”
陪伴齐策过来的孔捷微讶道:“没听林姑娘提过她还有兄长啊。”
“表的表的!”齐策嘿嘿一笑,“不重要。我这风尘仆仆过来,连口茶也没喝,咱先进去坐坐,这个‘西平新政’的事儿,得细聊!”
他格外刻意地看了王若芙一眼,“也请林姑娘一道,讲讲您写《西平疯人案》的始末。”
从头到尾,这都是一桩普通的杀人血案。
照例,凶手处以死刑。
彼时王若芙在附近县里,一听闻“疯子杀人案”,她便星夜兼程,总算赶得及在刑场喊一句“刀下留人”。
她鲜少拿出萧颂那枚金令,此次为证身份,不得不亮给孔捷看。孔捷顷刻便明了,她就是那位深入民间丶卷涉数桩大案的“御用刀笔”。
疯人作案,动机何在?
王若芙为探寻这点幽微的“动机”,孤身与凶手在他家中度过了三个日夜,终于从他破碎不成文的言语中,窥见一丝半缕的“缘由”。
“等等……”齐策打断她,“你是说,凶手杀人,就是因为那个老汉当年抢了他一个馍馍?还不是白面的!是个糙米馍!他为了一个馍,杀了四口人?”
王若芙颔首,“我询问过邻里,他们都说凶手平时是个很老实的人,虽然笨些,但是从没有坏心。小孩子有时拿小石子砸他,他都不当回事。每次邻里把多馀的粮食分他,他都会捧着馒头拜来拜去。”
齐策若有所思,“也就是一个所有人眼里好心的傻子,在乌漆嘛黑的夜里,手起刀落迅速杀了一家四口,然後思路清晰地分尸塞井。听起来很离谱啊?他是真傻吗?”
“是,他连话都说不全。”王若芙垂下眼帘,“跟他独处时,我怀疑,他为了杀人,其实已谋划了十几年。”
她瞳孔微缩,回忆起凶手家里的情景。
几乎荒废的竈头丶几乎干涸的水井。井边一直放着一块磨刀石,光滑锃亮,一看便是常常使用。王若芙曾听他说过“十几个”丶“不够用”之类的话。
齐策立刻抓到重点,“一个饭都不做丶水都不挑,活下来全靠邻里施舍的人,却一直在磨刀?”
他满脸不可置信,“听起来很细致,但是为了一个馍杀人?”
孔捷立马接道:“他不是普通人,不可用常理揣度。正因此,林姑娘与我坚持要探寻动机。其实不止西平,我也听闻过不少疯子傻子伤人的案件,只是这一桩太过血腥。凶手杀人时,又冷静得完全不像一个傻子。”
“也是……”齐策思索良久,“常人眼里的大事,傻子可能一点儿不懂。但常人不值一提的事,也许在他那里,就是一生过不去的坎。”
他话音刚落,孔捷便被夫人叫走。
关注这一类人群的“新政”如何在西平落定,暂时被齐策搁到一边。
他一脸衰容地看着王若芙,摇摇头感叹:“你真是个神人。那可是分尸案的凶手!你就手无寸铁地跟他待足三个日夜。林栖池要是知道了八成又得吐血。”
“吐什麽血?”王若芙立刻蹙眉,敏锐捕捉到一个“又”字,当即问道,“他怎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