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唳不要潘逢声扶他,自己慢慢走上船,一路向前,最後在船头停下脚步。
他看着不远处负手而立的人,问:“撑得住麽?”
“都说了,一炷香之内,我是无敌的。”那人转过身,含笑道:“小鹤儿你可不能看不起人。”
贺唳和他对视,片刻後说:“你还有什麽要交代的。”
“卫兵队的人我已经处理了,人命债人命偿,现在两清了。”林连雀道,“剩下的抚恤之类,你去朱雀坊找账房……”
“生意上的事不用你说。”贺唳打断他的话,“我说了,林记的事我会管到底,我是在问你。”
他看着林连雀,再次问了一遍:“有什麽我能帮你做的?”
短暂的沉默後,林连雀从口袋里掏出一封信,白色的防水笺,用蜡仔细地封了口。
“这封信,你帮我送去吧。”林连雀轻轻地笑了一下,“你知道地址,要是你不想去慕德兰,从圣廷寄过去也行。”
贺唳接过信,道:“我会亲自送去。”
林连雀:“……那我就不说谢了。”
交出那封信,林连雀像是松了口气,他慢慢弯下腰,咳嗽一声,最後在船头坐了下来。
“贺堂主。”他说,“开船吧,我想再看一看海。”
贺唳狠狠闭了闭眼,转身道:“开船!”
潘逢声在远处看着他俩,此刻也扬声道:“开船!”
夥计们一声连一声,船很快动了起来,林连雀闭上眼,听着耳边绵延不绝的吆喝,开船,开船,在广州水边,在江南茶道,在京师河口,在北疆海港,但凡风帆扬起处,总有这样的吆喝,它意味着满船的新茶与上好的丝绸,青瓷碗盛着碧螺春,碗盖一扣,清脆有声。
还有那万里波涛之外,朱雀栖息的坊市,没有脸皮的师长和他同样寡廉鲜耻的学生,一群人围着吃白肉火锅。
张灯结彩的大年夜,有人在市井烟火中回过头,朝他温和地笑了起来。
那人唤他:雀生。
“哎。”林连雀突然开口,对贺唳说:“你琴借我用用呗。”
贺唳没说话,直接把他的琴抱了过来,林连雀试了试弦,手有点抖,但他还是指间一勾,奏出一支曲调。
船已经行到了海上,逐渐看得到月亮,涛声里,林连雀突然唱道:
“百年里,浑教是醉,三万六千场——”
歌声戛然而止,有血开始从他的嘴里涌出。
林记的大夥计远远看着,看到东家背上的文身像晕开的墨,逐渐化为虚无。
妇人闭了闭眼,高声唱道:“百年里,浑教是醉,三万六千场!”
林记所有的夥计都停了手里的活,齐声应道:“百年里,浑教是醉,三万六千场!”
船头,随着文身化开,林连雀的身体迅速衰败下去,像一张窗纸,突然破开许多的洞,源源不断地涌出血来。
这是方才凶兽为他挡住的子弹,一炷香的时间已过,祀身的报应来了。
林连雀已经拨不动琴,贺唳狠狠地抹了把脸,一屁股他在身边坐下,扶着他的手,猛地荡开七弦。
潘逢声走上前,对着林连雀一撩袖袍,长揖至地。
而後他深吸一口气,提调唱道:“百年里,浑教是醉——三万六千场!”
思量!能几许,忧愁风雨,一半相妨。
又何须,抵死说短论长?
幸对清风皓月,苔茵展丶云幕高张。
江南好,千钟美酒,一曲满庭芳。
一曲毕,馀音在海上久久不散,海面上倒映着巨大的月亮。
自八十一楼的满月之夜後,这是多年来潘贺再度琴歌相和。
“林兄高义。”潘逢声的嗓子已经哑了,他看着长琴前垂头静坐的身影,低声道:“好走。”
有水珠砸在琴弦上,被馀音溅开。
贺唳喃喃着开口:“兄弟,好走。”
“好走……不送。”
作者有话说:
《满庭芳·蜗角虚名》苏轼 蜗角虚名,蝇头微利,算来着甚干忙。 事皆前定,谁弱又谁强。 且趁闲身未老,尽放我丶些子疏狂。 百年里,浑教是醉,三万六千场。 思量。能几许,忧愁风雨,一半相妨, 又何须,抵死说短论长。 幸对清风皓月,苔茵展丶云幕高张。 江南好,千钟美酒,一曲满庭芳。